大平原(一百一十)|读《孔乙己》

2020-04-04 15:00:46 苏学立 滨州日报/滨州网 0

读《孔乙己》

从睡梦中醒来,黑暗无边,四周静寂,仿佛置身于荒野。我不禁发问:我是谁?我是在哪儿里?……清醒了十分钟,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夜。

起身,走到书桌边,扭开台灯,惨淡的光线下空空的椅子,一阵恍惚。双手拂面,让自己更清醒些。窗外的黑夜无声,没有月,没有星,喧嚣隐没在空虚里。

桌子上一本书半敞着,小如蚂蚁的文字渐渐清晰。我随着文字在心里默念: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

这是小说开头的第一句。在二十年以前,我那既不温柔也不漂亮的语文老师说:“今天我们一起来学《孔乙己》,下面我让一位同学来念,边念咱边讲,有自告奋勇的吗?”全班死一般沉寂。老师又说:“算了,那我随便点一个同学吧。”这时,我的心咚咚地跳,心里嘟念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千万别是我就行!“就那个,那,XXX吧。”晴天霹雳,但已既成事实。我只好怯怯地站起身,清了一下嗓子,一个字一个字毫无感情地念。声音既不洪亮也不悦耳。在今夜,当时的影像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天。青春消逝了,我已步入了孔乙己的年纪。

二十年的时间,让一个少年从小城出发,“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偏安一隅,娶妻生子,似乎比孔乙己要过得惬意且幸福。当我读到“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时,老师让我停住。她问:“什么叫快活,又或者为什么要快活?”她的发问,我一直记得。孔乙己的出现,是伴着笑声而来的。主顾们有了谈资,气氛变得融洽,掌柜不再板着脸,同时也允许“我”——酒店的小伙计——也可以笑笑。众人都得到了满足,即是快活。二十年历经了风霜的摧残,让我似乎确凿可以认定:只有孔乙己,才会给人们带来快活。因为对不相干的人来说,赏鉴一个人的痛苦,是快活无疑的。

在中国人传统的生养观念里,娶妻成家是男孩成为男人的标志。从此他要风餐露宿、独当一面,随时准备为家庭牺牲一切。然而,孔乙己没有走到这一步,也无法走到这一步。孔乙己无法成家立业归根结底是他没有家,没有人可以依靠,但又无法养活自己。孔乙己是孤独的存在。他写得一手好字,可以抄书换饭,却好喝懒做,后来迫于生计做一些偷窃的事情。再后来,连喝酒也得靠赊账。一个连自己的胃都吃不饱的人,何以养家?更何况,养家太沉重。鲁迅是站在更高更远的角度上来看待这个问题,没有国哪儿来的家?无能的清政府被西方诸强吊起来打,遍体鳞伤;但又苦苦维系一个没落帝国的颜面,不料也被小小的曾不起眼的东方岛国掀翻在地,骑在身上一顿暴捶。这个国家何尝又不是一个孔乙己?鲁迅在课间的幻灯片里,看到了屈辱,看到了荒谬,看到了国家的风雨飘摇。最终清政府倒在民主革命的枪声里。曾经不可一世的大清帝国如过眼云烟,“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王国维遗书),孔乙己的确死了。

《孔乙己》写于1919年3月,鲁迅时年38岁,在民国政府教育部任公务员,同时,兼职大学讲师。虽然军阀混战,但他生活还算稳定,没有后期的漂泊,思想上逐渐成熟。小说发表在1919年4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后收入小说集《呐喊》,写于《狂人日记》和《药》之间,反映的都是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孔乙己只是被“吃”的一个时代代表和影像浓缩。

在文学形象上,孔乙己瘦骨嶙峋。他从哪里来,不清楚;住在哪里,不清楚;死在哪里,更不清楚。孔乙己的出现和消失,对酒店的“我”来说,是萍水相逢般的存在,但却让“我”又同情又温暖。何故?只因孔乙己是最特殊的存在。下面从几对关系对比里,来看看现实里和镜子里的孔乙己。

一、小说中的“我”与写作者“我”。在小说文本里,出现了两个“我”,一个少年“我”,一个成年“我”。“我”在十二岁时在咸亨酒店当伙计,到今天已二十多年了,显然成年的“我”已不是店伙计。从年岁上来判定,成年“我”与写作者“我”基本是重合的,是在三十多岁的年纪来回忆以前的事情。从视角上来说,小说中的“我”是限制性视角,只能由“我”的眼睛或耳朵去看到或听到。写作者“我”是全知视角,弥补了“我”的缺陷,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事情。在小说中,两种视角互相穿插,让孔乙己的形象更加立体。第一人称代入感强,加上第三人称的全面性,让读者直面孔乙己,甚至眼睛可以看到他额上的“条条青筋绽出”,犹如电影院里的3D观感。

二、主顾们与孔乙己。小说里的主顾们有两类:短衣帮和长衫派,鲁迅从衣服上区分出了两个阶层。孔乙己既不属于短衣帮,也不属于长衫派。这是经典的看与被看的二元对立关系,是两面镜子互相映照出对方的嘴脸。主顾们自然可以“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既然有闲心喝酒,那必然有谈资。谈什么?谈国家大事吗?那不行,自古以来政治是禁忌,搞不好要掉脑袋。况且,无能的政府被各种吊打,谈起来只能是糟心,不能下酒。那这闲心怎么才能发泄呢?主顾们纷纷抬起头,齐刷刷地看到了门外“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穷书生自古是笑谈。孔乙己自诩为知识分子,不屑又无力争辩,只好满口难懂的“者乎”之类。孔乙己越“者乎”,主顾们越“快活”。

三、“我”与孔乙己。小说中的“我”还是一个孩子,因心底善良,掺水困难,最后负责温酒。掌柜对“我”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生气。我与他们存在着社会差距,不在一个等级上。而孔乙己例外,“只有孔乙己到来,才可以笑几声。”从境况上来讲,孔乙己与成年的“我”其实在一个处境和阶段上,少年的“我”愈远离他,成年的“我”便愈接近他。只是“我”的今天是孔乙己的昨天,孔乙己的今天是“我”的明天。孔乙己知道回的四种写法,“我”也知道有哪四种,但是“我”不需要你的热心来教。因为我们同病相怜,“我”只不过是你太阳下的影子。主顾们关心孔乙己的笑料,掌柜关心孔乙己的欠钱,而“我”却关心他的生死。“我”与孔乙己说的愈少,其实是想说的愈多,只是从哪里开口?

四、何家、丁举人与孔乙己。何家与丁举人在小说呈现的光圈之外,是隐藏在水底里的冰山。显然,他们势力众大,不需要抛头露面,就能影响深远。他们掌握权势,对于同为读书人的孔乙己毫无同情和怜悯之心,吊起来打,以致孔乙己双腿致残,直接造成了他的死亡。孔乙己的悲剧在于考取科举的失败,如若成功,他也会成为下一个孔家或孔举人。上千年来的科举制度,并未持续促成社会文明的高度进步,反而积习难改,造成愚昧与落后,人们崇拜的不是知识,而是财富和权势。孔乙己作为一个失败的没落文人,无法谋生,最终走投无路。可悲,可叹!

小说的高潮出现在孔乙己即使被打断了腿,依然还来买酒喝。他没有把仅有的钱用在医治断腿上,反而贪图一时之乐,喝了最后一碗酒。酒,酒是什么?是穿肠毒药,可以麻痹神经,暂时忘却痛苦。但梦醒以后,痛苦会加倍袭来。少年的“我”不理解他的悲苦,成年的“我”预见了他的死亡。死无葬身之地的孔乙己,就像一场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进入了无声的黑夜。

作者简介:苏学立,大学时开始写作,共计发表二十余篇,现为惠民县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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