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荒径。枯草。
我独自在墓地盘桓。
明天是清明节,我们兄妹商定趁这个节日给父母立碑。我一路疾驶赶回老家,草草吃过饭,迫不及待去墓地,那里长眠着我的父亲母亲。
在父母坟前默默地蹲了一会儿,我起身,前前后后参看人家的碑石,为明天的工作做准备。
此处属我们村的公墓。记得我们村大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平坟运动结束后建起公墓的,最初建在村子西南方向的土岗子上,村干部们想,全村总共不到七百口人,墓地能用多大?可那土岗子不知不觉间占满了,死了人没处埋,只好再建二号公墓。几年功夫,这里又摆了一大片坟头。坟头一个挨一个,简直如同一座村庄,这是另一座村庄,这座村庄与那座袅袅着炊烟的小村形成了遥遥相望的格局。
我不禁钦佩选定这块墓地的人独具慧眼——民间有高人——真是为到“那边”去的人安了个好家。看上去这块地形状不规则,作为农田,因其耕种起来麻烦遭到嫌弃,但它东倚杏花河,蒙了一层薄雾的河水蓝盈盈、清凌凌,日夜流淌,仿佛一支清新悦耳的乐曲。劳累了一辈子,烦恼了一辈子,有一天躺在了这里,头枕着杏花河的碧波,听一听这天籁之声,心境就如水般澄明,粗硬的筋骨也很快舒散开来。但估计死者和生者一样,天天听音乐,时间久了也会腻味的,也希望闹出点别的动静,一条大道恰好从墓地西边绕过,下地的人们,运肥、拉庄稼的车辆一年四季不断,杂沓的脚步、咣咣当当的车轮近了又远,远了又近,把他们的听觉缩短、拉长,拉长、缩短。这已不是当年自己收工回来,人困马乏;不是驮着大捆柴草气喘吁吁一步也不愿再挪动,而完全是与己无关的旁观,甚至是局外人的看热闹,像过年看戏那样的悠闲、快乐……当然也可能划墓地的人并不懂风水,只是从废地利用的角度考虑胡乱定在这儿的。
公墓里十分安静,一丝声音也没有。正是午后两点钟,那边的人还在午休吧——他们到了那边,不像在世时那么为生计忙碌了,保准都养成了午休的习惯——我放轻脚步,别打扰了他们。头顶飘来一朵云彩,婆娑着遮住了墓地,老天也有意。
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不论生前还有多少事没做完——因为生病住院地里攒了一大堆活;猪圈好些日子没垫土了;儿子娶媳妇的新屋还没盖起来,或者女儿的嫁妆还没置齐全……一到那边,都可以撒手不管了。不论有多少忧愁——欠街坊的账快一年了还还不起;粮食能不能吃到下来新麦?种地没有牛不行,一头牛顶个壮劳力,可没钱买;小孙子要读中学,一下得掏一千多,他爹那窝囊废没挣钱的能耐……都可以远远抛开。解脱了,清净了,要不每当你劝那不是腰腿酸胀就是胳膊疼、还下地干活的老人们“你老咋就闲不住?该享享清福了”,对方总是说,享清福?等到了那边再说吧!
但是,当我在一个个坟前站定,逐一打量、注视那高矮不等的墓碑,口里唤着碑上的名字,我才发现我的想法过于单纯和浪漫。
歪倒的荒草把这块自制的水泥板墓碑掩埋,碑文已漫漶不清,但还能辨出“王大梁”三个字。王大梁是我儿时的伙伴,他死那年才三十六岁,两个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都没成人,老婆患风湿性心脏病,半死不活。据说那天他在集上卖豆芽——他生豆芽、卖豆芽,赖以养家糊口——感觉头部疼痛,可豆芽还剩一篓底子,他咬着牙,想撑到将豆芽卖光,卖了豆芽才有钱买年货。不想疼痛越来越厉害,豆大的汗珠直从额上往下滚。王大梁好像有不好的预感,没有顾客的空当儿,他用手掐着太阳穴,忽然跟同伴说起“死”的话题,从别人说到自己,说自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娘仨可咋过啊,少了他这顶梁柱那个家就塌了。就这样,豆芽全部出手他才推起车子奔医院。但已经晚了,集市离乡医院只几百步远,可怜他没走到医院门口,摔倒在地再没爬起来。王大梁死了,他的眼睛却不肯闭上,瞪得圆溜溜的,是他老爹哆哆嗦嗦费力给他合上的。
王大梁坟墓右侧是二旺婶子的坟,这么多年过去,至今村里人们拉闲呱还常拉到,二旺婶子死后嘴一直张着,给她按下,一松手又张开,如是者三。人死后张着嘴是还有挂心事,还有话要嘱咐家人。二旺婶子有啥撂不下的事?二旺婶子十九岁嫁过来,没为老李家生一个儿子,生闺女倒像老绵羊屙粪蛋子一样顺溜,直屙得二旺叔见酒就喝,喝酒就醉,醉了就没轻没重地打女儿们。到末了这个老生闺女,差点被他扔出墙外。二旺婶子却偏为小女儿起名叫小花。小花一天天长高,二旺叔迟迟不送她上学,吃够睁眼瞎亏的二旺婶子为这没少和他打仗,打仗不奏效,干脆自己领着小花去找老师。二旺叔闷着头,自有高招儿:动不动拽小花回来帮他干农活,而且二旺叔看小花的眼神慢慢变得像鹰一样凶狠。出于本能,二旺婶子这时就像老母鸡扎煞开翅膀,保护着战战兢兢的小花。谁知这副翅膀也有折断的时候,而二旺婶子病重这年,上面五个女儿都出嫁了,小花年龄却还小……
于赵氏——于小松他娘的墓碑是木头做的——只是插了一块木片,用墨汁写上死者的名字——这个人命苦得在黄莲汤里泡了一般,早年丈夫于老骡子闯关东一去杳无音信,她又当娘又当爹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那于小松却不争气,懒得虱子爬到脖子根都不捻死,嘴上的功夫却不差,他娘纺一宿线棰子换的钱不够他割四两肉。为娘的心软,实在拿儿子没办法,生了气只会抹着泪,念叨:“娘可不能陪你一辈子……”于赵氏也算寿终正寝,没病没灾活到七十一,可她临终,喉咙却咕隆咕隆,折腾老半天,最后那口气吐不出,也咽不下——儿子三十七八了,还没成家呀……
游离于墓群之外的这座坟的主人叫孙云山,坟小碑矮,酷似他平日瑟缩着的肩膀。这是一个到了那边还遭这边耻笑的人,一个供村人取乐的笑料——他死前攥住媳妇的手哭哭啼啼,始终不放,那样子好像要带她一起走。孙云山年轻时可是风流倜傥,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他违抗父命,“蹬”了媒婆介绍的对象,自个儿看上邻村一个姑娘。也巧,这个姑娘过门没出十天,他们家地窨坍陷,正在里面存放红薯的公婆双双身亡。族人嚷嚷他们是让这个女人妨死的,这个女人是“丧门星”,打那,老头老婆,还有一帮调皮的孩子,见了这个女人就吐唾沫。回头又笑执迷不悟、从来不动媳妇一指头的孙云山怕婆子、没出息气。这话多半是嘻嘻哈哈随随便便掷过来,起头孙云山也满不在乎地大声回一句国骂:“鸟啊!”后来渐渐声音低了,不言语了,沉默了,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好端端一个铁打的汉子,愣是被沉重的劳作和这轻松的“玩笑”合谋压得腰弯背弓了。不过,孙云山说啥也没想到他“走”得这么早,再不能豁出他衰萎的身躯为媳妇挡挡风雨,哪怕是挡不住……
一张一张熟悉的面影在眼前浮现,我由南往北看下去,心沉得像块铅。这就是我的父老兄弟,活着没过两天好日子,死后有几个得到解脱、清净?有几个不仍甩不掉苦难、痛苦的纠缠?泥土一样朴实善良的人们,即使在九泉之下,又怎能不惦念还在受苦受难的至亲?!
想到这些,我更觉得这里作墓地再合适不过了——肯定是“高人”费尽心思安排使然——西边的大道就是他们和亲人联系的纽带,他们能从大道上知晓村里、家里的事情。尽管那沉重的步履、那悠长的的哀叹令他们坐卧不宁,但他们一时一刻也没停止朝那儿翘望、倾听。而与此同时,东边杏花河不可或缺的作用凸显出来——我猜想,在冥界,虽不像人间的生命这样脆弱,承受力也不是无限量的——当又为家口生活的困顿拧皱眉头,因妻儿老小遇到灾难,帮不上,保佑不了,无计可施的时候,杏花河那叮叮咚咚的流水便轻轻地在耳畔响起,柔柔地荡涤脏腑、大脑以及全身所有器官,他们顷刻忘却了一切……
大道疙疙瘩瘩、弯弯曲曲通向村庄;
小河雾气缭绕、飘飘渺渺通向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