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亮、悠扬、温暖的钟声的音韵徐徐飘落之后,玫瑰紫的曙色缤纷了天幕,太阳从幽深的草丛里滚出来,挥舞万道金光。顷刻,依附于树身的暗夜的岩壁轰然倒塌,道路的峡谷被悄悄填平。大地像一卷宽幅的毯子缓缓地铺展,一眼望不到边……
──这便有了平原。
就在这同时,树木、庄稼、花草叶子上的露珠亮了,密密麻麻,晶晶莹莹,夜里的满天繁星洒下来似的。高粱穗儿、玉米缨儿都红了,那一只只火把举得高高,那一束束彩线飘飘扬扬。在新翻过的土地上,泥浪闪着青铜的光泽,如一泓泓湖泊,湖面在缭绕的薄雾下起伏,仿佛蕴蓄着充沛的激情的胸脯。已经播种的田亩静谧无声,沉睡的种子在甜梦中蹬开厚厚的被窝,伸了伸懒腰。另一个世界也醒来了,野兔爬出窟穴,揉揉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喷吐心底积压了一夜的郁闷。默默不语的老牛支棱起耳朵,捕捉远方的声息,随即搭好套绳,急急匆匆,笨重的蹄子叩响土路……
在平原上,谁听不见这黎明之钟?
2
平原上有多少生命?黍粟稻麦秫豆薯……杨槐榆桑桐椿枣……骡马牛羊狗兔狐……
平原是生命的本土,是母性的。温厚,慈爱,把万物当作儿女倍加呵护;从不拒绝来者,单说植物,什么种子都可在这里扎根、发芽,包括蒺藜、野菰、菟丝、毒菇、毒芹、风茄儿、罂粟……
春风抚摸过平原,夏雨滋润了平原,这时候平原变成一张巨大的温床。泥土松软、潮湿,散发着淡淡的芳香;河流、沟渠密织如网,潺潺流水乳汁一般甘美。谁能经受住这诱惑?于是哪里有土壤,哪里就有生机,就有绿色。常常是一夜之间,漫坡遍野绿透;几天工夫,这绿就层层叠叠搁不下了。没法儿,就争相往长里伸,往高处蹿。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也含着自我超越),新绿艳过老绿,前浪推着后浪(平原上才出现了“疯长 ”一词)。抽叶,抽叶,抽叶;拔节,拔节,拔节,到处响彻着这激昂的旋律。丛丛草绿、簇簇豆绿、束束葱绿、蓬蓬油绿、团团黛绿、片片墨绿……千百种生灵就这样呼啦啦拥挤在一起,呼喊在一起,葳蕤、苍郁在一起。
平原,因庞杂而雄浑。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陶潜老夫子的诗含了几分恬淡、怡然。在插不下足、转不过身、满满当当的平原上走,你却不由得有一种压迫感、震悚感。排排绿潮涌动着压过来,淹没了你。辽阔、深厚,一如无际无涯的海洋,谁也无力与它抗衡。它战胜了一切空寂和冷僻,碱地、盐土、废墟、河川的残骸全被它吞噬。人声如织、街巷纵横的大村小屯,都不过是漂在它上面的小小扁舟,这些扁舟旷古迄今任怎么漂流也没相撞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人的这句名言在这儿似乎也适用。
越往平原深处,你越骇异:八百里大平原竟是波澜不惊,呈现一派古朴、和谐、安详之美。就连它的声音也那么平和、柔细。谛听平原,叫你不酒而微醉。那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圆的、菱形的叶子们,一样恬静的面容,一样闲适的心情,或轻诵低吟,或切切私语,或者只默默含笑。你看沟边那几棵歪脖、驼背、倾着身子神态各异的柳树,多像劳作间隙借荤腥故事解乏的汉子,它们侃得很开心,侃到精彩处禁不住拍起了巴掌。这边的谷子却都低低地垂着头,羞羞答答,仿佛无意中泄露了内心密秘的村姑。而芝麻们则如同发辫上插着喇叭花的小妞,咿咿呀呀,浑身上下透着稚气,清纯、可爱,这会儿她们刚完成一支童声小合唱,真想快快活活地嬉戏一通,可下一支歌又开始了,谁也不能离开自己的位置……
空中那只盘旋的苍鹰,酷似一位哲人在漫步、沉思……
3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有谁知道,平原并非一块福地,苦难就像它上面的泥坑、土堆一样多。
平原上的树大多生长在路边、埂堰、河岸、房前屋后、荒园子的乱石堆里(不知是鸟儿把籽儿衔来,还是哪个人随手将核儿一扔)。这些地方大都留不住雨水,也没有人来施肥,环境恶劣(连调皮的孩子高了兴也踹两脚,撸一把),它们并不逃走,默默地在这儿站着。树是平原的高度,它们多高,平原多高。本能和使命促使它们把根扎得更深,这样才能用手抚摸天空。地下却是漆黑一团,盐碱封锁了那里(这块土地盐碱的魔鬼很凶)。它们的梢头枯了,膀子上生了瘤子,在溃烂。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飞来几个携着火团的霹雳;就是一股狂风也能摧折它们,甚至连根拔掉。但这个家族却仍然家丁兴旺。
草是平原上最自由活泼最顽强坚韧的生命了,“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又是早春绿色大军的先行者,“二月初惊见草芽”,然而这亮如珠碧如丝的草芽刚露出小脑袋,老谋深算、阴险凶残的霜冻立刻反扑过来。它们大病一场,气息微弱。好不容易恢复了元气,在地面上织出一层薄薄的软软的锦绣,就开始遭受万般的践踏。什么样的蹄、足、甚至爪都是可以任意践踏草、蹂躏草的,这蹄、足、爪们趾高气扬,好像在替天行道,没有谁谴责这类暴行,为草们鸣冤。不仅如此,活在世上,草们还不得不接受种种无礼的鄙视,下流的辱骂,时时胆战心惊地提防着铁铲和锄头……
庄稼们的一生要经过多少磨难?种子下地了,可是天旱,土地干得冒烟,种子就像躺在烧红的鏊子上一样,烫得滚过来滚过去。不少种子就没有熬到出头之日。拱出地面的小苗苗虽然面黄肌瘦,弱不禁风,但毕竟获得了生的机会,不能不说是很幸运。老天好像动了恻隐之心,投下一场雨,这时候就是几个雨点也是恩赐,是救命的甘霖。可是雨下大了,庄稼地里积了水,那水被毒辣辣的太阳晒得如同滚沸的油,可怜它们又得忍受煎熬、折磨。这种折磨在它们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它们根本不当回事儿,只要根泡不烂,它们该怎么活还怎么活。刚闯过这一关,企图扼杀它们、置它们于死地的天敌──害虫,已经挡住它们向前的路。蚜虫、螟虫、甲虫、黏虫、猿叶虫、食心虫……这群乌合之众个个都穷凶极恶,如狼似虎,吃肉,吸血,啃骨,啮咬和吞食它们的主要器官。据说,蝗虫成了灾,遮天蔽日的蝗虫像尖利地呼啸着的轰炸机,三五个时辰就能把百里方圆的庄稼扫荡得片叶不留。庄稼们并没有惧怕,它们知道惧怕也没用,它们在农人的帮助下与害虫展开了殊死搏斗。狂风暴雨夹着冰雹又袭来了。祸不单行几乎是平原上的一条定律。这对它们有时候是灭顶之灾,它们的腰被打断,叶子千疮百孔。但是,它们或者咬紧牙关从泥水里挺起,或者死去活来在折断处再生出新根,反而一场灾难长高一节,一场灾难成熟一分!由于消耗严重,农人提供的肥力不足了,它们有的就利用自己的根制造养分,有的干脆把根露在外面吸收空气以空气作养分。都在悄悄积蓄力量,因为随时都可能碰上麻烦,最起码还有早霜、寒流、雪粒儿等着它们。
这就是平原上芸芸众生的命。这多舛的命在它们来说是与生俱来的,改变不了的,它们太弱小、太卑微了。可它们却不肯认命,要改变这命,它们挣扎,抗争;困惑,无奈;痛苦,忧愁;悲伤,愤怒;失望,希望……有时候你又看到它们好像啥理想、目标都没有,不喊苦,不叫屈,连一句抱怨都没有,它们最大的渴望就是活下去……
多到平原上来,贴一贴它的胸口吧!
4
不管打春早还是打春晚,不管雨水勤还是雨水稀,也不管闰不闰月,平原上的生命总是随着季节的脚步成长、成熟,这个规律就连无所不能的上苍都无法改变。
五月,芒种到了,“芒种三日见麦场。”蚕熟一时,麦熟一晌,麦子早晨还青杆绿叶,午后就黄了梢。第二天已黄得热烈而凝重。一块麦田如同一块刚出炉的金砖,块块金砖连接起来,把平原铺成了天下最豪华的广场。太阳的金辇叮叮当当从广场上碾过,广场的金光和金辇的光相辉映,天空都被照得明明朗朗,暖暖融融。
什么叫辉煌?也许它还算不上,但这种经过苦难的洗礼、打磨迸射出来的光泽,却晃得人眼疼,让人一瞥就激动不已!
贫瘠、寒素的平原一下子变得富丽华贵,雍容气派了。密密丛丛的麦子每一株都那么茁壮,穗子那么长,芒锃亮,胖娃似的粒儿仿佛急欲从那张开的壳里蹦出来,饱满,光润,焕发着令人羡慕的成熟的神采。铸金镏铜而不轻浮,含珠吐玉而不张狂,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它们不会炫鬻,但它们也满意自己的丰姿。你朝我点点头,我朝你笑一笑,都在从对方身上欣赏自己,都沉浸在这幸福之中。南风在麦田里吹起圈圈涟漪,轻轻晃动着的它们,像就要出嫁的新嫁娘,以无比甜蜜的心情等待着农人的收割。
这是平原上的盛事,到处喜气洋洋,热火朝天。那怪模怪样的、有点儿像非洲大象的联合收割机,笨手笨脚憨里憨气又兴致勃勃,在麦田里来来回回奔忙,成束的麦子用鼻子卷起来,转眼就从嘴里淌出一道金溪流,表演魔术一般。头顶草帽的农人跟在一旁,瞪大好奇的眼睛,要看出其中的奥秘。另一些农人(多半是年老的)却更相信手里的镰刀,刀刃一闪一闪,舞得飞快,不到地头不直直腰,到地头就混在了麦个子堆里。一声接一声脆脆的鞭响传来,载满麦个子的马车、驴车、牛车出了地,你却不见牲口在哪里,只看到一个个高大的麦垛移动,它们在土路上忽而歪向东,忽而歪向西,歪得你心颤,而那坐在垛顶上的人却悠然自得。这溜儿金山凸凸凹凹,蜿蜿蜒蜒,很好看。后面拉着粮袋的拖拉机急得直按喇叭,但你急你的,它们仍然蜗牛一般缓缓爬行,颇有大摇大摆的绅士的风度。这时节同样忙坏了地下的蚯们猬们和天上的鸟儿,蚯们猬们奔走相告,传递着麦子丰收的喜讯;鸟儿们都穿得花花绿绿,戴着漂亮的项链,一帮一帮,或者三五一伙,在田野里不知疲倦地飞着、唱着,有的像海鸥拍打着船舷一样尾随着联合收割机和运输的车队,有一种鸟直到夜间还兴奋地喊:“麦秸垛垛,麦秸垛垛……”
这样热闹的盛事每年平原上只有两次,而且都很短暂,与那漫长的积蓄实在不成比例(上帝,你什么时候公道过?)。当那段叫“金秋”的日子飞逝而过,平原再与“金”字无缘。秋后,凋敝的田野裸露了出来,诗人把泥土还形容为金黄,这溢美之词是诗的语言,实际上它是枯黄,或者土黄。还有比这更平常的颜色吗,很少有人看它一眼。它已被遗忘。一点儿也不鲜艳、一点儿也不明媚的土黄色懒洋洋地摊在那儿,倒使平原看上去就像做完了一年的事情再没有什么心事了似的,轻轻松松,自自在在。好像那失去了的辉煌不是它的,那不是它命里有的;或者那不过是一场梦,烟消云散了。它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这才是它的本色。
5
但是,平原也要衰老、也要死去吗?此刻,暮色笼罩了平原,死气沉沉。
冬对于平原是“最残忍”的季节,其实,那黑手在它到来之前就伸过来了,几乎扼杀了平原上所有的生命,平原上的血腥气和弥漫着的雾霭一样经久不散。那一幕幕惨象还如在眼前:强健而挺拔的玉米、高粱等高杆作物在仆倒时发出了震天动地的訇响,就如刑场上就义的战士一样,极其悲壮。矮小的大豆、绿豆们,临终前没来得及呼喊,也没力气反抗,千千万万生命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纯洁、姣好的棉桃天生爱笑,她笑的权力却被剥夺,嘴巴被强行封住,再不能张开。胆怯的藏在土层下面的花生、白薯也未能幸免于难。“无边落木潇潇下”,支撑着平原的天空、绿手帕将天空擦得瓦蓝瓦蓝的树们,在秋与冬合谋的火灾中壮烈焚化,灵魂飘作一地折断了翅膀的火蝴蝶。春夏之时那“迷人眼”的“乱花”毁灭得更可怜,一只钮扣大的躯壳都没留下。只有河水在缓慢地流,载不动块块铅云;枯草稀稀拉拉地在河岸、沟崖、坟包上战栗着(那还是草吗?它们已经没有了草的气色、气质和品格,徒有其表了)……
平原像惨遭洗劫后的疆场,喘息着。
平原像一位脸颊黑瘦、两鬓苍苍的老者,沉默着。
宁静的平原是可怕的。你漫步在平原腹地,心倒提起来,是恐慌,是担忧?
无边无际的平原只是没有言语,并不哀伤、委靡、麻木、猥琐,空旷和坦荡恰好衬托出了它的博大、浑厚,不论你多么伟岸在这儿都觉得矮、小,不论你多么富有在这儿都自愧空、虚……
蓦地,你看见静静的平原上原来埋伏着百万大军,一个兵团连一个兵团,一个方队挨一个方队。似乎听到了号令,这百万大军冲杀出来,绿头巾、绿衣、绿袍,绿色的旌旗翻卷,长矛密如林丛,威风凛凛,势不可挡。转眼间,平原好像打了个滚儿,它们又掀起欢庆胜利的热浪。舞龙、耍狮、踩高跷、扭秧歌;一根根彩竿立起来了,无数的花束摇啊摇啊,青的、红的橙色的灯笼挂得到处是,长长的绸带、水袖缭乱了天、缭乱了地;与之相伴,天地间最庞大的乐队的演奏高潮叠起,丝弦声,芦笙声,笛声,钢琴、扬琴、琵琶声,“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远处隐隐约约的爆竹声、锣鼓声、歌声、欢笑声也融汇进来,侧耳倾听、细辨,这仙乐其实都是风、雨从树梢、草茎、庄稼叶儿上走过留下的声音……
这并非虚幻。平原的苍茫、荒漠里不正在孕育着这一切(春不也是从冬的母体里分娩出来的吗)?
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这就是平原。
一茬一茬,一代一代,子子孙孙,无穷无尽!
平原永远不会衰老,不会死去,你看地平线上的日头──那匹红鬃烈马,它在飞奔,它从远古奔来,它怎能在此终止?穿过这个暗夜,它又将咴咴长鸣着腾空跃起!
它就是平原的图腾,平原的徽章,平原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