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老师赶到时,她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在约定的地点等候——她说得多好啊,“贵客!贵客!难得到我们这小地方,我早早去我们家具城门前,我要亲自陪您挑选,陪您好好玩玩!”电话里的声音那么热情,甚至是亲热。其实她和我的老师也不熟,老师远在京城,是从这里路过,由于对红木有研究,附近一个准备买一套红木家具的朋友便请她做“参谋”。而这位朋友正巧家里有病人,离不开,就打电话嘱咐家具城老板接待好老师(看来他们之间关系也不错)。路上,老师收到了她的联系电话,应该说榫头卯眼都对好了,可是……
“王朝家具城?”老师盯着那高高的玻璃钢字,“怎么起这么个店名?”
我附和:“我们那里也这样,什么帝都宾馆,什么大富豪商场,什么龙鼎老窖……”
“有意思,有意思,中国特色。”老师翘了翘嘴角。
我们自己来到展销大厅,顷刻,心里这一丝不快荡然无存。宽阔的展销大厅摆满了造型完美、色泽柔和、淳朴端庄而又气质高贵的红木家具,熠熠地映亮了我的双眸;尤其空气里弥漫着它们散发的奇异的芳香,这芳香是洁净的、温暖的,像原野上裹着花草气息的风扑面而来,叫你微醺。绝非甲醛那样刺鼻,也没有那种发腻的油漆、脂粉味。置一套这样的家具放在房间,幽幽的灯光下打开一本书,静静地读,那是什么光景!然而这却不是谁都可以享受的,你得有钱,那年我们黄河家园建成,四百多户一起入住,很多家庭借乔迁之际弃旧添新,只有一个过去当过副市长的人购的是红木家具;老师的朋友也不是平头百姓,据说是一位肩膀扛星的少将。我悄悄瞥了一眼标签,好家伙,这组八件套沙发标着99.99万元!这个价格是如我等者可望而不可即的,能来闻闻香味就够奢侈了。这也是沾了老师的光,要不是陪她,我哪里敢闯这“大观园”?看出我是个红木盲,老师给我讲,“红木”是个统称,红木中紫檀最名贵,自古有寸檀寸金之说,清朝紫檀被定为御用木,俗称官木,民间禁止用紫檀做家具,现在紫檀进入市场,应该也是一个历史的进步。我以前就知道老师除了文学,在艺术领域也涉猎广泛,现在她走在甬道上,搭眼一扫,就能说出哪是小叶紫檀,哪是黄花梨,哪是鸡翅木,我不由得暗暗钦佩。“这件作品好,雕刻巧妙顺应了木纹,自然纹理俨然是一幅重山叠翠的风景画,是湖面泛起的层层涟漪,可把身处烦嚣中的都市人拉回大自然。”老师在一张书柜前驻足欣赏,我也忙凑上去细瞅。
“哎呀,怠慢了,怠慢了!没想到我的两条腿跑不过您的汽车轮子,从办公室下来晚了!”未见人影,高而尖的声音先传过来。她翻用了电影《南征北战》里的一句台词。
无疑,她就是那个老板。老师转过身来接话。
这个人给我的印象,极似鲁迅先生小说《故乡》中刻画的那个杨二嫂:凸颧骨,薄嘴唇,两手搭在腰间,张着两脚,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杨二嫂”领着老师看她的家具,客厅系列、卧室系列、书房系列、餐厅系列。她眼里放着光:“全是真货。非常纯正。这家具,无形中就能烘托出居室主人的尊贵身份和生活品位。”
老师则把注意力集中在平雕、立雕、浮雕、透雕的细节上。她好像沉浸在里面,那流畅的线条,亦卷亦舒的花朵,呈现出简而稳、静而美、疏朗而空灵的艺术面貌。“是手工雕刻,手工雕刻才会是‘活’的,有气息的。”她深深赞叹。
“我们从来不用电脑刻绘,电脑刻绘僵硬、死板。”“杨二嫂”愈加神气。“方圆百里都认我的‘王朝’牌,山南别墅区的家具都是从我这里拉走的,企业给领导送礼都来找我,也有领导介绍客户过来……”
“借鉴中国古典家具的历史背景,融入现代审美元素,这是你们的长处。”老师还沿着自己的思路评价。
“杨二嫂”极力推荐清式家具,说清式家具绚烂,豪华,富丽堂皇;老师却偏爱明式家具的质朴、典雅,浓浓的书卷味儿,倾向于选这一种。她考虑到了那位少将朋友也是个作家,“红木家具不仅具有使用功能,它还是一种艺术品,一种文化。”老师说。
老师把初步的“考察”结果报告给她的朋友,“大功”就算告成,接下来,“杨二嫂”邀我们到楼上她办公室品茶。可真是家具城老板的办公室,陈设很不一般,不要说沙发、茶几、桌椅、书橱、博古架材质都是小叶紫檀的,每一件的工艺也颇讲究,雕、嵌、镶、描金无所不用,玉、石、翠、螺钿无所不镶,珠光宝气。室中央还有一盘相当完好但显然经过艺术处理的巨大的黄花梨树根,上面置有精致茶具(茶杯袖珍如酒盅),四围配以根雕矮凳。在这环境里品茶想来很出情调。翘头案上陈列着玫瑰紫、胭脂红、帝王黄各色瓷器,墙根下则排了一溜儿木雕工艺品:木包石大白菜、三羊开泰、李白醉酒、大肚子弥勒佛,墙壁上还挂着名人字画。“这是请欧阳中石题写的,这是我们市政协主席的,这是县委书记的……”“杨二嫂”眉飞色舞地一一谝着,但在我这个书法票友看来,有两幅章法、笔法都见才气和功力;多数虽然书者地位显赫,论字却还仅在“涂鸦”阶段,很可能是酒的派生物——不少官员喜欢酒后挥毫泼墨,酒店投其所好,备有纸笔——书者没当回事儿,而得者却如获至宝,精美装裱,悬挂起来用以抬高身价。整个说“杨二嫂”的办公室很贵族,很王朝,然而格调却不高,或者说有些低俗。
出于礼节,老师自然要夸奖一番,“杨二嫂”听后,高而尖的嗓门安上了扩音器:“我那个办公室比这里还漂亮!”她自然而然地说起县里给她安排了个政协副主席的职位,在政协大楼上有她的一个办公室,“可惜,我不常去……”——好多地方都是这样,你“业”创大了,成了利税大户,就可在“衙门”里弄个闲职。浏览完她的“宝贝”,“杨二嫂”坐在老板椅上,习惯性地仰起了脸——这把椅子好像是特制的,比通常的椅子高出许多——也许觉得这样对待老师不太礼貌,她又走下来,张着两脚,两手搭在腰间说话。转而向老师夸耀:“您看我表演表演茶艺吧,我手很巧的,只是近两年不是大领导来我不亲自动手了。”说着她伸出长而尖的手,持竹夹洗茶壶、茶杯,持木匙挖出肥硕圆滚的茶颗粒儿倒入紫砂壶,提起已烧沸的电热壶,水流先低后高冲击茶颗粒儿……动作的确优雅流美,斟于杯中的茶汤呈琥珀色,也颇好看。遗憾那杯子太小了,只可供雅人品尝把玩,而不是解渴的水,无法想象出大力流大汗的劳动者可用它补充生命必须的水分——可见我这乡巴佬对茶道一窍不通。
茶助谈兴,老师与“杨二嫂”拉呱聊天。老师问她工作忙不忙。“我没有什么可忙的,我就是玩,事儿还用那么正儿八经地去干吗?玩它就行,我是个玩家。”“杨二嫂”说话依然那么高而尖。不过可爱的是,她倒是直来直去,尽管这直来直去带点儿放肆,无所顾忌。本来此“玩家”非彼“玩家”,但眨眼间,她们的话题却慢慢由这个词过渡到了收藏上。没想到她还是个搞收藏的老手,从收藏字画说到收藏玉、收藏石头、收藏瓷器,又说到收藏贵金属制品,收藏纪念币……她说这些时不用“收藏”一词,而用一个“玩”字,这个“玩”字从她口里出来是那么溜滑。这几年,我不串门,不上网,只埋头读散文、诗歌之类的东西,封闭于象牙之塔,孤陋寡闻到了呆傻的程度,我竟不知道现在已是一个“玩”的年代,人们都在这样“玩”。当然也不乏对艺术品、对某一类珍贵物件特别喜爱、迷恋的人,但不能不说那些有钱人,企业老板们,还有一些官员,更多的却是从投资、谋利或者聚财出发。多少人在玩股票,多少人在玩期货,多少人在玩房地产?不动声色地玩,大张旗鼓地玩,官商同心协力地玩,里外串通一气地玩……听她们的谈话我得知,这“玩”里大有道道,能玩出大名堂。相当数量的“玩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玩成了富翁,占据了财富金字塔塔顶。
“明眼人面前不说暗话,我的家具城就是玩木头。新玩法罢了,与时俱进嘛……古旧家具我也玩。”“杨二嫂”掩饰不住这个时代一个如鱼得水的成功人士的得意,或者说在有意炫耀。她伸出两根尖长的手指,“去年我的利润还可以,两千万!”
“噢?”看上去老师也甚是惊讶。
她们谈起了不断升温的木头市场,谈起这个市场火得名贵木材开始以斤、两论价。这时,“杨二嫂” 又伸出两根长而尖的手指,意思是去年她趁越南黄花梨价格走低,陆续购进二百方,储存在仓库一直未动,她期望它们能创造奇迹。“我给你算笔账……”“杨二嫂”轻巧地捏起茶盅,饮下,润润喉咙,继续往下说。
她算得很精细,夹杂着好多“专业术语”,我听不懂,便一人出了楼道。
果真到了一个“玩”的年代?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心里矛盾着,两腿也犹疑,去哪儿呢?营业楼后面有一排低矮的简易厂房,好像是家具城的生产车间,不知一股什么力量牵引着我的脚步向那里走去。
车间里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形,十几个工人在忙着解木头,吱吱的电锯声尖锐刺耳,锯末纷飞如蝇,黑压压的蝇们飞累了落下来,积了厚厚一层,差不多没了脚面。下一道工序是把解开的木板截成方材,一块块码成垛儿,废弃的下脚料扔在地上,碍事的才被抛到一边,墙角已堆了一座废弃物的小山。薄薄彩钢板的房顶哪里架得住太阳的火球在上面滚,仿佛要烧红、烧化,把成吨成吨的热“闷”在屋子里。木工们大多光着上身,腰背都生了铜锈似的,那是汗水粘住了木屑粉尘。窗台上搁着高高低低但都像小水桶一样的塑料瓶子,装着白开水(抑或是从自来水管子里灌的生水),汗流多了,就咕咚咕咚喝一肚子——这功能是那小如酒盅的茶杯所不具备的,但这却被小茶盅们讥讽为“牛饮”——我第一次进这样的车间,好奇地东转转,西瞧瞧,可没有谁管我、搭理我。他们之间也没有话,没有说笑,一个个全是木然的表情,机械地搬动着木料,甚至需要协作时也不言语,但却配合得很默契。看了半晌,我猜不透,他们是怕“斗”不过那台大嗓门的电锯而缄口不语,还是长年累月和木头混在一起已经变成了木头人?
雕花车间轻松了许多,反差最大的是这里很静,墙那边的电锯声好像被挡在千里之外,听不见了,也没有纷扬尘粉的干扰——雕工们凝神屏息,一刀一刀,趴在木板上雕花卉、雕虫鸟、雕山水。每人面前都摆了一二百把大小不一的刻刀,刀口从宽如凿到细如针的都能派上用场。换刻刀的时候不必挑拣,信手拈来就是适用的那一把。刻刀是那么灵活自如,好像长在她们手上,是她们的第六根手指,一根可以抠进木头肌理的手指。这个小雕工也就十八九岁,少女偶尔的一抬头,让走近的我看见了一双透着灵气的大眼睛;从她清秀的脸庞,还可断定这是个心地纯洁、美好、满怀青春梦想的人,这样的人刀下的花草才芬芳馥郁。一位年纪大点的雕工正在雕一组复杂的图案,喜鹊登梅,松树仙鹤,五只上下翩飞的蝙蝠,还有串串垂挂如瀑布的浑圆的葡萄。她说这幅图已雕了三个多月,完工还得两周左右。她下意识地不时轻轻拂一下自己的作品,眉梢挑着骄傲的神色,而不见一丝一毫的腻烦。她也明白这是给别人雕的喜庆福寿,但还是要把全部的柔情、全部的智慧、全部的爱都倾注到刻刀上,这样的作品怎么能不美?想起老师说的为什么人工雕刻百倍地胜于电脑雕刻,按说电脑的精微无可比拟,但它缺少鲜活的生命。在艺术创作中这恰恰是至关重要的。我受到不小的震撼,同时感叹那个“杨二嫂”太精明了,在这里几乎全用女雕工,美女子与美、与艺术是同义词,她深知她们的价值啊!在雕花车间,我流连往返,看着她们精心地投出每一刀,看着她们陶醉于美的创造里的专注的样子,我羡慕得不得了。可是负责艺术指导的老师傅的话才使我了解,这个“轻体力活”却也不轻快,她们在案子上一趴就是几个小时,一人一天平均在坚硬如石的木头上刻一万多刀,像蚂蚁啃骨头,像愚公移山。眼睛累得发疼、发花,下班出了屋子好长时间看不清东西。年龄没多大就患上颈椎病,亭亭玉立的姑娘过早地驼了背,上了年纪手关节没有不出毛病的……看来确如哲人所说:美很多时候是与苦和痛相伴而生,诞生于身贱位卑者繁重艰苦的劳动之中。但岁月会流逝,个体生命会完结,艺术之美的花朵却历千秋而不凋(公平的是,“艺术家”的生命也在其作品里得到了延续)!
一切在由纷乱到条理,由繁杂到简洁,经过组装工序,一件件成品的红木家具、工艺品亮丽地站在了那里,出浴美人一般。这些出浴美人是由蒙了灰尘的黑黑的木头变幻而来的,是从满是木屑的黑黑的大手、锋利的刻刀上走出来的,在梅兰竹菊、梅花鹿、麒麟的簇拥下,伴着声声喜鹊、仙鹤、春燕清脆的鸣叫而来,简直让人十二分的惊喜。可是这还不是它们的最后,还要进行刮磨,使其更加光彩照人。这个车间只有一个工匠,他正蹲在一张太师椅旁仔细分辨木纹和雕刻时刀法的方向,瞄准了,拿过一块砂纸打磨起来。打磨一会儿停下,用手摸摸,再换一张细砂纸打磨。少顷,再停下摸摸。这只探测器似的手掌的神经特别丰富、灵敏,它一点点地感觉到了平整、光滑,感觉到温热柔润如爱人的肌肤了,嘴角现出了幸福的微笑——而他的手却越来越粗硬,我发现,他们,包括那些雕花的女子,都手掌粗糙,手指粗短,她们没有“杨二嫂”那样柔荑般的好看的手——我不忍打扰他,趁他蘸水清洗刮磨的地方的时候,我才和他攀谈几句——我不能再等,我估计“杨二嫂”谈生意经快结束了,到去大酒店的时间了——
“这么一套沙发能卖多少钱?”我问。
“俺不知道。”他担心我误解为这是保守商业秘密,补充道,“俺是给老板打工的,只管干活。”一副很诚实、很自卑的样子。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我还想问“老板给你开多少工钱?”,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根据“常识”,老板是不会在雇工身上花多少钱的,他们的工资都很低,与他们带来的效益很不成比例,还常常不能按时拿到手。这种情况如果要他对人说,那不是在他心上撕伤口吗?
出了厂房,我脑海里突然迸出一句话:“红木是温暖的,人间却这样冷酷。”接近营业大楼,又迸出一句“红木不易腐朽,有些事物却可能烂得很快。”思绪火星一样乱迸,好像没有联系,又好像有联系。
……
此事过去三年多了,我再没去过王朝家具城,再没遇到“杨二嫂”。她的家具城肯定红红火火,财源滚滚,君不见“玩风”长盛不衰,愈演愈烈。但“杨二嫂”那精悍机灵、逸乐尊贵的大玩家形象却在我记忆里渐渐模糊,倒是那一群浑身木屑、粗手大脚的木工、雕工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有时是忽地“跳”到眼前,生动而亲切;有时是山一样耸立在不远处,你须仰望——而每当这时,如同画外音,鲁迅先生的那段名言便沉雷似的在耳畔回响:“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短 工 市
满世界都是白晃晃的阳光,闪闪烁烁的碎银片从空中飘落,在房顶、墙壁、煤气管道、铁栅栏上跳跃,水泥地面像覆了一层厚厚的碱屑,晒化的柏油路发出吱吱的响声,路两旁的树们头昏脑胀,病病怏怏,快要支撑不住了。这个时候,城里人都躲在装有空调的窒内休息,或者在绿藤架底下,沏一杯茶,细细地品。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偶有一个也烧焦了叶的禾苗似的,慌慌地逃着。四周可怕的空廓、寂静。
他们却还呆在这儿。在路边的石沿上,黑黑地排了一溜儿。圪蹴着的;坐着鞋底,把骨节粗大的赤脚摊在面前的;抽了筋,散了架,斜倚着树干无聊赖地哼小调儿的;汗衫铺在身子下,四仰八扎地躺着,拿张报纸遮住脸,不顾酱紫的肌块露在外面呼噜大睡的……神态各异。但灰灰的头发大都蓬乱着,胡茬也都很长,腮颊多呈锈红色,好像是尘土慢慢侵蚀的。那边堆着的几个刚刚干完一件活儿回来,骡马似的大口喘着气,脸上、脖颈上的泥垢让汗水冲出道道亮沟儿,又用手一抹,活活一帮京剧舞台上的张飞、关云长——真叫同伴们羡慕、嫉妒!
他们就这样横倒竖歪、懒懒散散地呆在这儿。被滚滚的热浪蒸着,被漠漠的枯寂噬着,皮皮实实的他们也已萎蔫,身子懒得动一动,连话也不说一句,那个总喜欢从对面的摩天大楼上看到有经过他们之手的沙石灰料(他常常在村里炫耀呢)的青年人也没有幻想的心思了。整个儿宛若一潭死水。但是他们的神经却始终高高地挑着,他们靠第六感觉感应到在很远的地方,一队满载着沙子、石子、石灰或者煤炭的车辆,正隆隆地朝着这座小城驶来,仿佛一条蜿蜒的长龙,气派、过瘾着哪;而与此同时,需要卸车的雇主就朝着这儿、朝着他们走过来。雇主还没走到跟前,他们已经抖掉身上的慵乏腾地跳起,打着鼾的汉子也来了个漂亮的鲤鱼打挺,蹿在前头。立刻,他们身后早佩好铁锨、钢镐,整装待发、渴望拼杀的自行车,插上了翅膀,或者变为匹匹剽悍的骏马,撒一路清脆的铃声,迎着那沙子车、石子车、石灰车或者煤车疾飞、奔驰而去……
但是现在,还没有雇主走来。空荡荡的马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十字路口东北角篷布下卖西瓜的老汉,守着绿汪汪的西瓜摊,扑打着破蒲扇,半晌沙着嗓子吆喝一声:“流蜜含糖的大西瓜,五毛钱一斤!”
一个手提小包的人打这儿路过,这些眯溪着的眼睛都悄悄撩开一角,远远地瞄准了目标,雷达似的跟踪、移动,它们在对方的脸上好一番搜索、探询,未看出有用人的意思,又失望地关闭了。
有时候,行人在这里稍一停步,他们就会呼啦啦上前围住你,像一群饿狼。
他们不是来自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自然形成一伙儿。而一个雇主都用不了多少人,他们伙与伙之间因为抢雇主发生争吵、斗打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发生流血事件,上个月,河畔村的张小三就在这儿丢了一根胳膊。
树影向南挪开两拃宽,太阳的金箭射疼了他们,雇主还没有出现。他们有点坐不住了。他们身上的肌块松弛下来,酸酸的痒痒的,好像无数条小虫子在里面钻来钻去,小家伙昂着头,甩着小尾巴,畅饮着血浆,发誓要把其抽瘪似的;脸色也阴沉了,原有的那点亮色渐渐消失,蒙上浓重的乌云那么难看。“今儿个雇主们是咋了?都死绝了!”“没给财神爷烧炷香,他妈的碰不上个好运气!”他们这样忿忿地诅咒着,心里冒出簇簇火苗,一下一下地舔胸腔,直舔得他们如热锅上的蚂蚁。实在是一分钟也不能再呆了,如果这样蹲到天黑(有时也会出现这种残酷的结果),可怎么进家门?他们怕见老婆,怕老婆那一通夹着冰雹、蒺藜的臭骂或者无声的怨气或者低低的抽泣;还有孩子,孩子的学费还没凑齐……
有人拿拳头捶打自己麻木的脑瓜儿,有人用力地撕扯着头发,有人虎啸一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种闲散的等待是这么折磨人,哪有出点力气好受。当雇主把他们带到场地,一见那庞然大物似的沙子车、石子车、石灰车或者煤车,他们简直就像瞥见舞动的红绸子的西班牙斗牛场上的公牛,眼里充了血,两臂胀得发烫,嗷嗷叫着扑过去。他们干起活来很凶狠,仿佛是怀着满腔的仇恨,同敌人展开殊死搏斗。谁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敌方不甘溃败,引爆满天飞扬的灰尘作烟幕弹,他们恼怒了,疯狂了,咬着牙在烟雾里左冲右突,摸爬滚打。他们痛痛快快地滚一身泥土,又痛痛快快地以汗洗身。他们尽情地释放着肉疙瘩里的蛮劲,也尽情地释放着心头的重负。对他们来说劳动真是无比的幸福。他们哪里还相信人世间另有盛夏躲在装空调的室内和在绿藤架下品茶的享乐!
可雇主还没有来。
可他们还要苦苦地熬下去,把“宝”押在下一刻上。
十字路口东北角的西瓜摊也一点没见小,老头儿纳闷,“出啥症候了,他们都聋了?”他清清喉咙:“四毛钱一斤了,流蜜含糖的大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