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和这个村子一样古老,和这个村子的历史一样绵长。 自有了村子,或者说自最早那座茅棚在这里扎下,庄稼人到田里去刨食吃,去播种、栽秧、锄地、浇水,再把收割了的庄稼拉回。去去来来,很快,清风一吹,一条亮带子就在美丽的梁邹平原上飘拂了。 我不知道该炫耀一番还是闭口不提为好,我们村子这棵古树是明初生根发芽的。听老人们传说,洪武年间有一家逃难的从北向南去,男人的担子一头挑着一领烂席卷着的破被褥,另一头是一个盛杂物的大筐,一扇一扇,像一只疲惫的大雁;俩儿子搀扶着咳嗽不止的病弱母亲,走走歇歇,歇歇走走,被他落下老远。他们走到这里天又漆黑如墨了,也累得迈不动步了,男人便卸下担子,解开席子,草草搭个棚子过夜。不幸女人就死在了这个夜里。天亮男人带着儿子把女人埋葬,回来却不摸扁担,望着无边的荒野他目光茫然,犹豫了半晌,他决定不走了。他们找了一洼水脱土坯,垒了一座低矮的土屋遮风挡雨;开出一块巴掌大的地,撒上仅有的一瓢子秫秫粒儿。头三年老天有意养活这家人,旱涝保收,打的粮食少有剩余。但接下来是连年的灾荒。而一天傍晚一个逃荒的小女孩路过土屋时突然昏倒,汉子收留了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半月后大儿子却因吃黄蓿菜患水肿病不治而亡。小儿子和小女孩像屋前的那两棵柳树一天天长高,老人倾尽积蓄又盖了一座屋,让他们住进去完婚。新一茬庄稼收割的时候,这座土屋里传出了婴儿清亮的啼哭。 过了数年,又有两家学着他们的样子,在一东一西造土屋,房子们也相互有了倚靠;可近坡的好地种遍了,得到远坡去开,路就跟着脚印走,慢慢地越来越长,慢慢出了叉和须。要是有一只巨手把它提起,那形状就像一个不小的根系了。 一出村庄这段路应该是它粗大的直根,它宽且高——梁邹平原这一带古时候是退海之地,海水虽被黄河赶走,沉下的泥沙却饱浸着盐分,捧一捧湿土闻一闻,咸腥味刺鼻。春天碱泛上来,一圈圈一圈圈的“绒花”盛开,地里白茫茫,如同下了一场雪。种地前得先刮碱,锨板贴着地面将碱土刮成一堆一堆,这时候农人总要装两袋子扛回家淋盐——水从碱土上淋下,蒸发后盆底就结出亮晶晶的盐末儿。这好看的东西却苦得要命,只能腌咸菜,万不得已才直接食用(实际上我的先人没少吃这种盐)。这能取多少碱土?于是荒原上隆起了一根根土堰。横土堰和竖土堰相联,被其包围的地块人们称为“抽匣子地”。梁邹平原上这类抽匣子地随处可见。而在大路附近刮碱,碱土自然就拽到路上,土路便一岁岁地加宽增高。 但是,我却宁愿相信它是一层一层的脚印叠起来、铺厚了的。祖祖辈辈走在这条路上,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从冬到春。农人们出工的时候,刚睡了一宿觉起来,养足了精神,胸中丰收的希望鼓胀着,巴不得插翅飞到等在地里的庄稼面前,步子轻快,脚印就像路旁的杨树柳树飘下的叶子那么薄。收工回来情形却不同了,在田垄上与泥土摔了一天跤,身上丁点儿力气没有了,骨头架散了,简直像堵土墙要坍塌;而我会过日子的父老乡亲又没有空着手回家的习惯,就是累死也得捡回一把柴火,或者背着一捆压弯了腰的草,这时候他们拖着的双腿是多么沉重,每一步都是一块半尺厚的青砖。这条路就是这样的脚印一层一层修筑,并用那汗水和的泥灰勾了缝儿。它的坚固程度是无可比拟的! 我说不清我是第一位在这里垒土屋的祖先的三十几代裔孙,我还不会走就爬上了这条路;还举不动镰刀就到大东洼挖野菜、割草,我是在它上面颠大的。从什么时候起村东出现了一条河?源头不是山西杏花村,岸上也没栽杏树,可是它的名字却叫杏花河,我故乡那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庄稼汉并不缺少诗情。杏花河南北穿越梁邹平原,河水日夜流淌,两岸农田的盐碱由雨水压到地下,随着水脉汇入河里被河水带走,原来的盐碱滩悄悄地变为沃土。这时候在抽匣子地里干活就嫌不透风,不敞亮,闷得慌,长龙似的土堰还占地不少。乡亲们粗砺的手掌搓得迸出火星子:平掉它!冬闲时节,全生产队老老少少呼啦啦出发了,马萧萧,车辚辚,碾得土路轰轰隆隆。我们小孩子冲在头里,骑在堰脊上,抓住枯草喊:驾,驾!大人们却不是玩游戏,他们是在玩命。要将几百年刮起来的碱土一锨锨摊到田里,整平,得掷多少力气?光大车拉土太慢了,精壮劳力一人一辆小推车,篓子都装得像小山,车袢直往肉里勒。姑娘喊着号子抬筐,戴着棉垫子还磨破左右肩。铁蛋正咬着牙推着车子拱土坎儿,车把突然“咔嚓”一声断裂,众人投来羡敬的目光。铁蛋五短身材,车轴汉子,臂膊一块一块肉疙瘩硬得像铁蛋,干起活来不知死活。他早就被本村的一个漂亮姑娘相中,这就是梁邹平原上的白马王子。休息时,女人们委在堰根儿捶背揉膀子,只见大芹还捏着针,在给未婚女婿四喜做的鞋垫子上绣鸳鸯。大芹人高马大,腰粗腿壮,撸锄杠抡镰把样样敢跟小伙子比试,老人们都说:四喜娃儿有福气啊!乡里择偶就这标准,身板结实、能干活才是好媳妇,娶个花瓶有啥用?我记得,这样苦拼了三四个冬天,那一根根土堰被铲除,平展展的原野上,这条路就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唯一的“宏伟建筑”了…… 我已成长为一匹还未套进车辕、躁得在原野上又蹦又跳的马驹子一样的后生,但我却没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奋力挣脱了它。我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挣脱它的人中的一个,我儿时的伙伴大都认了命,一辈子推着车子,扛着铁锨、镢头在这条土路上跋涉。但当在外面世界,走过现代化广场的闪闪发光的大理石路,走过五星级宾馆的红地毯路,走过游人如织的江南园林里鹅卵石镶嵌的弯曲小径,走过太多豪华、飘逸、仿佛通向天堂的路之后,我好像才懂得了我村前这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我又返身朝她走来。 在我每年一定回故乡住的这一段日子里,每天我都要踏上这条路,流连忘返。每次来我都抑制不住激动。我走得很慢,我在以脚掌为手轻轻抚摸它。我走到南边去看一望无际、生长茂盛的庄稼,从起伏的绿浪里捕捉那黑豚样窜动的脊背;再回首凝望一会儿被雾霭笼罩的村庄,那若隐若现的红瓦白墙,缕缕袅袅升起的炊烟,仔细分辨着那里混杂在一起的狗吠、鸡鸣和孩子的哭叫。这时候,挨近地平线的夕阳吸引我侧过脸,这一瞬的夕阳是最美的,一泓熔金似的鲜亮,又丹柿一样柔和,它低低地悬着,平原愈加平坦、辽阔。而它红绸缎似的霞光披在一草一木上,更创造了一种全宇宙一片欢腾的动人景象。但是,我的目光却每每落在近处一个个夕阳涂红的坟头,凝滞不动。与村子的地盘拓了又拓对应的是墓地也不断扩大,平土堰的年月老坟都平光了,可新坟又挤满路边的“三角地”。生与死原来就是这样相依存。连接这两个所在的恰是这条路,这条路就是这二者之间的桥梁,好像村人的一生只不过是走完这条路——从村子里起步到墓地停止,就这么短暂,这么平淡。村人尤其是村里的老人们不把活着看得多么了不起,死也不是多么悲伤的事。我参加过给李二爷出殡的全过程,那天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魂幡遮天蔽日,纷扬的纸钱使路面又厚了一层。李二爷当过队长、村长,号召、率领大伙儿平土堰、土坟,打井,挖沟,建窑厂,算得上吒咤风云;上了年纪又被尊为族长,“执政”期间,曾逼得自由恋爱的小兰投河自尽,在族里享有很高的威望。这是李二爷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全族人该痛不欲生啊,可是我却注意到那高调门的哭声都是用假嗓子唱出来的,人们眼里根本没有泪。甚至刚转入下道,把灵柩放进墓穴,填土还没结束,两个长辈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死了好,死了就不再受罪了。”瘦子长辈还拿尖尖的下颌指指大路:“就不再在这条土路上滚了……”我虽然不能原谅李二爷晚年的愚昧、专横、顽固,但此时此地我却理解不了他们这举动,愤恨地白了一眼。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我把目光移开,夕照中的美景立刻驱散了这抹阴影。我继续轻轻迈动步子,走一节,倒回来;倒回来又走一节。这条路就像一个高高的看台,我站在上面,可以尽情地远瞻、近观。傍晚的豆子、谷子、红薯、棉花都不蔫了,活泼、快乐的少儿一般,风翻动它们的叶子,像无数只小手在摇;高粱、玉米俨然英姿飒爽的军人,一个方队跨过,又走来一个方队;鸟儿们花样表演似的掠着庄稼梢头低飞,划出道道优美的弧线,个别懒鸟躲在大树上的巢里,只伸出剪刀似的嘴巴,叽叽喳喳;飞虫们好像在庆祝狂欢节,漫天飞舞,如同撒向空中的红色的小颗粒,煞是好看。我欣赏着这蓬勃、欢畅、自在的大自然的万千生命,深深陶醉了。 在路旁地里劳作的乡亲亲热地和我打招呼,却用奇异的眼神瞧我。我则遗憾他们不扔下农具,来这高高的看台上走一走,欣赏欣赏风景,他们怎么就没有这份雅兴?——我竟渐渐得意忘形了,我忘记了他们的心思哪在这里?况且这条路他们早走厌了,再不愿多走一回。他们出门就是这条路,就连耕地的牛,不用人喝闭着眼打着盹也能慢吞吞地回到圈里;就是那运肥的车,拐拐拉拉咣咣当当也从没错过辙。都麻木了。不,他们痛恨它,狠狠地咒骂它是下地狱的道,是魔鬼抽死人的鞭子;他们眼里还有它的存在?然而另一种情况却例外——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农人们被困在屋里,坐立不安,从天上倾下的水柱似乎在捣他们的心肝。雨还没有完全住,一家家大门洞开,男人们披着蓑衣出来,来到大路上。这里聚了很多人。如果这场雨不大,他们走下大路,顺着田埂到地头,手插入泥土,这边喊“嗬,二指雨!”声调流露出虚惊后的欢喜;那边就有人接茬儿:“他娘的,那块黑云彩一眨眼就跑到北乡去了。”听话语得意中有不满足。他们拍拍手上的土,扶直一半棵留着风雨的痕迹的秧苗,回到大路上,却不回家,而是东逛逛,西瞅瞅,然后仨一伙,五一堆,谈论谁家的庄稼长得好,谁家地里的草没薅干净,谁家头晌施肥雨下晌就到,天爷爷还不收他的柴油钱……要是地里积了水,庄稼七倒八歪地淹在水里,叶子泡得发了黄,而沟满壕平,地里的水没处排;前方又咋呼青龙山发山水,杏花河暴涨,漫过老石桥了;天却还阴得像黑锅,空气里拧得出水来,他们阻止不了天,又下不去地,只能站在路上观看。这种观看对他们来说是怎样的折磨!路堤上蹲着两溜儿勾着背、垂着头的庄稼人,团团愁苦的浓烟把他们裹住,你一声短叹,我一声长嘘,低沉但却震得耳膜翁翁响。农人面对受灾的庄稼的那种绝望,那种死灰一样的面色是可怕的。庄稼是他们的命,从小芽芽钻出土就像喂养宝宝一样侍弄,心甘情愿地为它们当牛做马,做梦梦的最多的就是金灿灿的粮食流进粮囤,可是顷刻间都成水泡泡了,谁能受得了?去年夏天我回老家,正遇上一阵鸡蛋大的冰雹把即将开镰收割的麦子全砸在泥里,看灾情的村人大半天呆立在土路上。女人群里爆发出裂肺断肠的哀号,呼天抢地,疯了一般;汉子们的泪无声地流过嘴角,手里撕扯着麦秆,撕出了血也不觉。在哀号的人群中,我看见大芹姑也来了,她已经是白发老人,腰弯了,拄着拐棍,颤颤巍巍。我还看到铁蛋叔两眼红肿,他是孙子驾着地排车拉来的,他年轻时干活凶毁了身子,五十多岁就浑身疼,瘫在床上,下了冰雹他吵嚷着要出来看看他的麦子,说不来死不瞑目。我感慨:铁蛋叔、大芹姑这一代人就这么老了,可这方人还是灾后来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希望破灭,这条土路还是这么和他们一同痉挛,疼痛着。而梁邹平原上有几个年景是风调雨顺?农人那揣得热乎乎的希望有几回不落空?你就是石头也早被打穿了,揉碎了。但是这条默默不语的土路却以脚印为底片、为文字清楚地记载着,我的父老乡亲一百次被绝望击倒,又一百零一次像泥水里的庄稼棵子,经过痛苦、艰难的挣扎、抗争挺了起来!他们什么都不再怕,连死都不怕了,淡看了,还有什么能摧折他们活着的信念?他们仍朝朝夕夕、月月年年,不怨天不尤人地从这条路上奔向召唤他们的原野,那无比广大的后土…… 大路永在。 哦,古镜一样映现岁月的乡路,磐石一样承载苦难的乡路;突凸的大地的脉管般的乡路,踩得扁却踩不断的藤蔓般的乡路;我心头的一道伤痕似的乡路,我梦中的一弯彩虹似的乡路!乡路,你到底是什么?但不论你是什么,你都时时萦绕在我的情怀,牢牢地把我的心拴在故乡的树桩上。在远离你的这座小城里,我一遍遍、一遍遍登上高楼,向云水迷蒙处寻找你一条扁担、一根草绳似的踪影。突破空间的阻隔,透过时间的烟尘,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正在苍茫的梁邹平原上,缓缓向前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