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师缘
王丽丽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杨老师用略带苦涩的声音轻轻地吟诵着，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七十年代末，我在城关联中就读初中二年级时，学校选拔了一个尖子班，我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母亲说，为了提高教学水平，学校专门调来了许多优秀老师负责这个班的教学工作，语文、数理化各科都有。我们的语文老师杨天乐就是其中一位。妈妈介绍说：“杨老师其实不是新来的，多年前他就在我们学校任教，六十年代末教师下放乡村时，他离开我校。时隔十年，他又回归。杨老师才华横溢，吹拉弹唱样样在行。”妈妈拿出一张发黄的教师合影：“猜猜哪个是杨老师？”，我未加思索，指了指妈妈身边那个鹤立人群，长相俊美的年轻人，说：“这个吧。”妈妈笑着点头。
初见杨老师，他在学校的宿舍门前站着，他的宿舍在学校的西屋，我们教室在东边，北屋，遥遥相望。同学们都挤在教室门口张望。杨老师细高挑身材，倒背着手挺拔地站在那里，玉树临风，气度非凡。我们小声嘀咕着，轻声呼唤着：“杨老师，杨老师！”眼睛里充满了对新老师热情和期待。
上课铃响了，杨老师走进教室，我们停止了吵嚷声。杨老师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开始给我们授课。我仔细端详着他：大约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跟十年前照片上有些差异，着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洗得干干净净，领口扣得严严密密。他的脸庞棱角分明，眼睛深邃有神，鼻梁高挺，嘴角带着几分刚毅和坚韧，一双细长的眼睛，一口洁白的牙齿，温文尔雅。“同学们，今天我们学习《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一课。”他说完又问，“本文选自四大名著之一的《红楼梦》，读过《红楼梦》的同学举手？”
大家纷纷议论，我们都没有通读过，都是道听途说，也理不出个头绪来，红楼梦里人物众多，我们张冠李戴说了一大通，惹得老师也哑然失笑，这下缓解了师生间拘谨的气氛。于是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图表，把红楼梦中人物关系勾勒出来。贾府文字辈有哪些，如贾敬、贾赦、贾政、贾敏。玉字辈有哪些，如贾珍、贾琏、贾宝玉、贾环。十二金钗又分别是谁，他扳着指头如数珍宝：林黛玉、薛宝钗、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等。还介绍了贾雨村、甄士隐名字的寓意，以及贾宝玉、林黛玉的前世今生等。我们看着老师漂亮的板书，听着流利的普通话，真是一种美享受。可我们还是弄不明白人物复杂的关系。倒是最爱听红楼梦里的诗，如“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还如“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我们听得如痴如醉，泪水浸湿了眼眶。
我们继续着《葫芦僧判断葫芦案》课文的学习，我们都非常憎恨贾雨村，拳头敲着桌子，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瞧那“护官符”写道：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么大的诱惑老贾怎能不动心？老师却说，你们长大就懂了，曹雪芹这样安排也自有他的道理。我却只是记住了甄府上那个丫头娇杏，“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多年以后听到这样一句歌词：“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让我唏嘘不已，我用一生等待这样一个偶遇的人，至今未果，遗憾终生。
课余时间，老师为我们叙述了曹雪芹撰写红楼梦的艰辛。由于《红楼梦》的创作时期大约在雍正至乾隆年间，写的是康熙——雍正年间的事，书中映射当时社会，所以文字须得隐晦。作者一生恰好经历了曹家由盛及衰，由“锦衣纨绔”降为落魄的“寒士”的过程。当他著书时，已过着“蓬牖茅掾，绳床瓦灶”和“举家食粥酒常赊”的贫困生活。这一种天壤之别的生活变化，促使他对过去的经历做一番深刻而痛苦的回忆。他以坚韧不拔的毅力，专心致志地从事《红楼梦》的写作和修订。“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从30岁写到39岁，整十年。真真切切，虚虚幻幻，字字皆血泪，十年不寻常！他缔造一个似傻如痴、多情善感、气质优雅，却心地善良的贾宝玉，一个美若天仙、才华横溢、多愁多嗔、内心敏感的林黛玉。一个美玉无瑕，一个是阆苑仙葩，情投意合，刻骨铭心。但曹雪芹终因爱子夭亡而伤心欲绝，加之贫病交加，就在儿子去世那年的除夕夜，悲惨离世，刚刚四十岁，英年早逝。这部倾注了曹公一生心血的巨著遂成了千古绝唱，留下了无穷的遗憾。当时的我们，虽是似懂非懂，却也哀叹不已。遂不知若是曹公还在，贾宝玉和林黛玉又将会是怎样的结局。“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老师的眼睛湿润着，完全沉绵其中。恍惚中老师化身曹雪芹，他忧郁的眼神面对这厚厚的却未完成的书稿，一口鲜血喷涌，长叹一声，我累了，去也！
十五岁的那个秋天，小小的我们，在懵懂的年龄，老师带我们走近了名著，领略了经典，体味了深厚的历史文化，埋下了热爱文学的种子，感悟了五味杂陈的人生。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和老师熟识了，经常到他的宿舍探访。这间宿舍几尺见方，他自己居住，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书籍，墙上挂着“马恩列斯毛”素描画像，这是老师的杰作，还悬挂着一把二胡。放学后，我们就欣赏老师的二胡独奏《二泉映月》。他在膝盖上放一块垫布，然后把二胡放妥，调了调弦。拉到动情处，他时而昂起头，时而俯下首，身子随着右手的摆动一起一伏，我们都屏住呼吸，那声音婉转动听，如泣如诉，在空旷的校园里缭绕……
我原本不热爱语文，从上三年级起，每当习作课我就发愁，甚至哭泣，身为语文老师的母亲也无计可施。可自从杨老师教我们语文课，我便热爱写作了，而且长篇大论，写到动情处还滴上几滴眼泪。有一次，老师让我们把杜甫的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改写成记叙文，也许文中的语句打动了老师，老师在课上表扬了我，还在班里读了我的习作。从此我的语文成绩突飞猛进，竟逼得数理化老师去找我们语文老师理论。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仍念念不忘红楼梦里面的人物。情窦初开的我们开始在班里寻觅贾宝玉和林黛玉。有的说班长像贾宝玉，他虽然具备贾宝玉的才情，却没有贾宝玉的英俊。有人说校花长相似林黛玉，可又没有林黛玉的才华。是啊，世间哪里去寻这样的绝色之人？可即便是这样，我们还是羡慕和班长同桌的同学。阴差阳错，可巧那年班长眼睛近视了，被老师调成和我同桌。我的心像揣着小兔子似的激动，向周围的同学炫耀。因为他个子高，挨着墙壁坐着，所以每次我起身给他让座，他总是开玩笑地说，谢谢林妹妹，惹得周围同学哈哈大笑。后来我们前后桌组成了四人小组，一起做作业，一起探讨问题，取长补短，共同进步。
我们的班级在老师的精心教导下，在班长的带领下，我们像大观园的少男少女一样相亲相爱，努力学习。我们那一级学生特别优秀，毕业的时候我们班百分之九十的升学率，（八十年代初，当年考的是小中专和高中）。我们的老师们都受到了上级的表彰。将要离别的那些日子，老师又重新给我们续讲红楼梦的故事。老师一生痴爱红楼，有时我会想老师一定在续写红楼吧。要不他备课完毕批改完作业做什么？他的孩子妻子又不在身边。忽而寻思老师有宝玉一样的经历？有过林黛玉一样的知己？后来才知道，老师的家庭成分较高，在成分论的年代，老师一定经历了不少挫折吧。
再次见到杨老师，已是十几年以后，我嫁到了他老家的村子，在村子里任教，那时的杨老师已是县城中学的名师。在乡村路上的拐角处，我们相遇了，意外的见面，倍加亲切。“这些年还好吗？”我们几乎同时向对方问候，刚刚五十岁的杨老师已是鬓角斑白，更是瘦得厉害，有些驼背。我们知道杨老师年轻时就胃不太好。此刻一种亲情涌上心头，突然好想拥抱老师，可那个年代却十分不宜。我们把老师视为父亲，有这样的父亲是我们的幸运。叙了一些别后情况，我想告诉他，我当年虽然考上中专，但没上成，条件所限，辜负了老师的培养，话到嘴边已是眼泪汪汪。路上不宜久谈，各有忙事。分别时老师笑着问我：“还读红楼梦吗？”我说读，还准备写作呢。老师点点头，又关切地问：“你母亲还好吗？”我回答说：“还好，希望老师也保重身体。”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望着老师远去的背影，我呆呆地站了好久，好久……
不久，就传来老师得病住院的消息，我想约同学去看他，可就是一拖再拖。不几天又传来噩耗，老师去世了！惊闻噩耗，我颓然坐地，恩师待我若己出，我待恩师如路人！可我们竟没有见上老师最后一面！路遇那次老师肯定已经得病了，老师是因胃癌去世的，那时已经瘦得厉害，我竟没意识到。老师刚刚五十出头，真是天妒英才，令人心疼。我后悔，那天相遇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告诉他我的梦？我那年读了魏巍的《我的老师》，睡梦中我也像那个孩子一样，从席地上爬起来找老师，我想问问老师，到底是金玉良缘好，还是木石前盟好？
时逢教师节，又念恩师情。一曲红楼哀断肠，师生结下不解缘。亲爱的老师，你在上天可遇曽见曹公，三生石上有没有红楼梦圆满的结局？
作者简介：王丽丽，网名：白露。博兴乐安实验学校教师，文学爱好者，滨州市作协会员。擅长诗歌、散文的创作，作品散见于各大文学网络平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