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味醒脾 焦灼深情 机趣谐谑——滨州剧作家王新生创作蠡测

2020-09-27 15:16:17 李小青 中国戏剧杂志 0

与剧作家王新生相识,源于21世纪初由中国剧协《剧本》月刊在辽宁举办的一次全国剧本创作改稿会,研讨的剧本包括王新生、邹星枢合作的吕剧《红雪》。

王新生

吕剧《红雪》读后,感到这是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剧本。剧中人物形象的强烈质感、人物命运跌宕多舛是编剧的功力所在,也是好“戏”的常有状态;这部戏醒目的更重要缘由,则是其也是一部纵向拓展了表现题材之可能性的地方戏。所谓纵向拓展,是剧中主人公命运悲剧没有停留在表象起伏,而是进行了深入开掘。或者说,这部戏的创作没有满足于剧种本身擅长的家长里短、杯水风波,而是撇去生活这锅沸腾浓汤表面泛起的浮沫,让人直视沉到锅底的食材及佐料,明了其或美味或膻腥的缘由,可以说是这一艺术体裁的创作中少见的沉潜之作,闪耀着思想的慧光,带给读者的审美感受自是不同。改稿会上,专家意见两极,经过几番波折,吕剧《红雪》刊发于转年的《剧本》月刊。这部戏由滨州市吕剧团演出后,得到很高评价,龚和德老师评论道:“看似3个故事的叠加,但已不再是原有故事的含义,而是说300年来还是那一道菜,封建文化尾大不掉。”王安奎老师认为吕剧《红雪》“对本剧种的改革具有颠覆性的、里程碑式的意义”。时任山东省文化厅副厅长周艺认为这是“1949年以来山东最好的一部戏”。这部戏在当年的省艺术节上获得所有奖项的一等奖,不久后受邀参加中国剧协主办的第7届中国戏剧节,惜因资金问题遗憾没能成行。后来,《红雪》被广东粤剧院移植,在广州、香港等地演出,当地媒体很关注,并引起轰动,口碑效应引发难得一见的情形:新马泰的粤剧迷们闻讯专程乘飞机到羊城来观看。

多年来遥感王新生的戏剧创作,所涉及的剧种、触及的题材,均颇为丰富。从剧种来说,不仅有山东的地方戏曲如吕剧、柳琴戏、五音戏、渔鼓戏、扽腔等,亦创作有京剧、粤剧、广东汉剧、花灯戏等剧种的剧本;从题材来讲,现实、“中华民国”、革命历史、古装、新编历史等都有创作。不同剧种、不同题材的剧目中,王新生笔下的主人公形象斑斓,心绪通透,每个情节变化的节点、命运转折的关键都被他铺垫得波澜起伏、安排得明明白白,让读者及观众或则以喜、或则以忧——这是他投入心血、焕发功力的所在之处。在现实生活中,听他叙述过面对不得不打交道者时的耿介、不擅变通乃至“不谙世事”般的措手不及,作为责编过他的出色剧本的熟人,不禁为他某些特定状况下的个人和作品的处境“捉急”和忧心。但转念也会释然,原因有二:一是顿悟到,有种艺术家的情商、智商只在作品中闪亮,灵光只在精神维度里照明,不舍得屈尊用来打量现实中因幽暗的人性带来的脚下泥泞;二是为人“捉急”也是需要“资格”的,反观自身,在某种人面前、某类事之间不妥协、不变通、不委曲也可算得有过之。好在王新生的安身立命之本在于剧本创作,他的为人之道亦不在于睚眦必报,更不会逞一时口舌之利来给任何人“添堵”,这些都有违他厚道德行与善良品格,是尤其值得敬重的。好在类似情形状况已经过去,当时也信总会烟消,而真正有价值的部分则不会云散,比如这本剧作集。

在当代剧作家中,王新生的写作有着鲜明的风格。本书收入的虽是他创作的部分剧本,但正如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所说:“人人知道一个艺术家的许多作品都是亲属,好像一父所生的几个女儿,彼此有显著的相像之处。”本短文试图涉及王新生剧本创作的艺术特征之一二,纯属以蠡测海并期图抛砖引玉。

一是土味醒脾。其实在王新生为数不少的小戏创作中,这一特点尤为鲜明。当然一定与作品所涉及题材、人物的身份设定相关。如在未收入本书的渔鼓戏“郑板桥”系列、收入本书的“老冤蛋”系列中,都可谓俯拾皆是。在《老冤蛋当选》里,因老冤蛋意外当选村主任,妻子喜出望外,唱道:“谁说俺冤蛋不中用/一投票,一翅子飞到高枝儿上/亮晃晃大名他登头榜/喜得俺,不年不节割刀肉/解解馋,吃它个满嘴溜溜光!”从这几句喜气外溢的唱段中,浓浓的乡土气息带着饱含负氧离子的润泽扑面而来,散发来自土地的令人心安的愉悦,可谓土味十足;而老冤蛋对此的本能反应则是:“咳!放屁砸了脚后跟——邪门儿不?”他接着唱道:“胡闹、蹊跷、忒荒唐/秫秸秆子充房梁/老冤蛋哪是这块料/尿憋子打酒算哪一桩/全村顶数俺窝囊/受气包,咋成了香饽饽呀面干粮?”这唱词分明活化了这位常常不自信、善良乃至有时懦弱因而显得“窝囊”的老冤蛋,可谓十足醒脾。

吕剧《大河开凌》

不仅在王新生创作的小戏里,即便大戏中,这样的段落也常因情由境而生。如吕剧《大河开凌》的男主角迷糊在被比他生活更凄惨的灾民围困时说:“哎各……各位,恁瞅瞅,这肚皮瘪着、肋条支着,兜里统共俩窝头,俺也是裤不上袄不上的扛活儿的呀!”迷糊的这两句话,不是那个民不聊生社会背景下的人物,说不出来;不是对最底层贫穷农民抱有蚀骨之痛的编剧,写不出来。这与剧作家的生活经历和积累、对那片土地上穷苦大众血脉相连的情感以及在语言方面的天赋、敏感有关,而随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土味”“醒脾”的语言,很难具有可复制性。

吕剧《大河开凌》

二是焦灼深情。所谓深情,应该是那种比爱更重、比喜欢更长远的牵系;而所谓焦灼,在王新生创作的尤其是两部新编历史剧的文本中,体现得尤为突出,一是第16届中国戏剧节的入选剧目京剧《游百川》,二是获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提名的粤剧《大明悲歌》。

京剧《游百川》

谈起京剧《游百川》的创作,其实原本是挖掘当地历史文化名人的命题作文,在前期收集素材的过程中,剧作家进入了“从要我写到我要写”的“套路”中。在剧中,对于凭良知尽职尽责将面临险境、得过且过见风使舵可安享太平生涯的状况,夫人周氏劝游百川:“抚琴去吧——”游百川心事重重:“欲将心事付瑶琴?呵呵!若人人推聋作哑,个个远避风头,那这大清……”夫人提醒:“大清是皇上的!”游百川脱口而出:“也是百姓的呀!当初建园,历五代、经百年,耗资庞巨。而今国运不昌,民生凋敝,若强力重修,势必朘削穷民,动摇社稷。我……我一朝廷命官,怎能置若罔闻不吭一气?”这里不仅有文人一片为国为民的深情,更有一位负责任有良知官员的焦虑乃至焦灼和揪心。再如粤剧《大明悲歌》中那最精彩也最沉重的段落:君臣雪夜相见,在崇祯尚未意识到之时,袁崇焕已预知自己“命数已尽,在劫难逃”。在崇祯的追问下,袁崇焕说出原因:一是“纵敌入关、媚和通贼”之传说,“总要有人领罪”;二是“大明之危,危不在外敌入侵,而危于世风日下、人心涣散”;三是即便自己“背骂名千刀剐/国人啖肉共声讨”,但或许亦有可能“籍此激得民心聚/可换来,千秋万代、如日中天的大明朝”。在剧中该段落,袁崇焕的两个推演一个判断,事实证明了两个半,最后半个是落空了的:他的牺牲,他“背骂名”遭凌迟的民族之痛,他被“啖肉”的国人之耻,远远换不来“千秋万代、如日中天的大明朝”!其实这是剧作家与笔下人物心灵共振的心血倾吐,既痛心也疾首,更在赤诚深情中弥漫焦灼,给后人烛照主人公所作所为的精神海拔!这两部剧目均收入本书,忍不住“划重点”与大家分享。

京剧《游百川》

三是机趣谐谑。这是地方戏编剧几为本能的看家本领,也是地方戏之所以生生不息的重要因素之一。像王新生在五音戏《云翠仙》中所写,“一部聊斋半部狐……孤愤却做笑谈出”是机趣的一种;还有如《大河开凌》中对要去找“姓马的大胡子”的地主们的描摹是谐谑的一类;还有如小戏“老冤蛋系列”设置的人物行为的夸张而不离性格逻辑;还有像《云翠仙》里的言来语去的对话:“功名?功名是什么东西?”“它是……嗐,它本来就不是个东西。”“不是东西,怎还撇舍不下呢?”……在王新生的剧作中,无论大戏小戏,这种种机趣谐谑经常会与读者和观众不期而遇,意外之喜、会心一笑,是观众接受美学中不可或缺的小确幸。

的确,王新生剧作中还有很多值得赏析之处,如他的小戏曲。看过“老冤蛋”系列,曲六乙老师评价“这个戏让人含着泪笑,笑着掉泪”;周光老师认为“新生用3个小戏写了当代农村民主过程的一环,刻画了独特而典型的农民形象,虽是小戏系列,但也可说是时代画卷中的重要局部,在戏剧艺术长廊会留下相应的位置”。或许,这与王新生在戏剧创作中追求的“从人物出发,同时揭示其在特定历史环境中的文化印记”相关。

对于《王新生剧作选》尚未收入的小戏曲“郑板桥”系列,黄心武老师曾感叹:“小戏曲创作能搞得这么精致、这么有深度不容易。据说,3个郑板桥小戏救活了一个剧种(渔鼓戏)、一个剧团(山东沾化渔鼓戏剧团),很钦佩。”温大勇老师评价:“新生是个大编剧,是整个小戏曲创作中最成熟、最有成就的编剧。‘郑板桥’系列很完整,不落俗套,好看而有味道。”

关于王新生的戏剧创作,正如马也老师谈道:“王新生是中新代有思想、有实力的剧作家。”确实,王新生的剧本有很多话题值得拿出来说道说道:他笔下不同时期的农村生活、草根人物,不同年代、地域、文化背景下的女性形象,不同着力点的历史文化名人的再塑造,其中体现的戏曲艺术的感染力和思想的分量,都很值得关注、思索与探究。

(作者系《中国戏剧年鉴》主编)

责任编辑:杨孟子
滨州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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