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着门缝看历史】(118)44年前蒲台县城被淹,却留下了一个人间奇迹

2020-08-08 11:55:35 侯玉杰 0

1976年的黄河秋汛,是从玉米叶子发黄的时候开始的。八月初一一大早,黄河大漕就像闷热、潮湿的天气憋的人们心发慌一样躁动不安。知了响成一片,吵得人脑袋晕晕的。

黄河大桥北头的第一个村子叫五里庄,第二个村子叫三里庄,取名就是因为离蒲城五里、三里。蒲城南关的村子叫南关,进入城门就叫南街。蒲城本是千年古城,1958年撤销后,县城就被划分成四街关,成立了生产大队。四关本来在城外,因为历年防汛,从清朝末年开始,官府为了保护县城,远远地离开城墙,又修了一道护城堤,把四关圈在堤内。护城堤越修越高,到了七十年代初期,护城堤就高过城墙,城厢就成了洼地。

这是蒲城北关村,原本村北是黄河,到南边的道旭村是平坦的大路。沧海桑田,不到一代人的工夫,如今不仅隔着黄河,还得连爬五六道大堤。这里如今离黄河主河道有八里路,依偎在北城门楼子底下,出门得爬过两丈高的护城堤,过黄河故道,再爬更高的黄河大堰,才能进入北镇街。

北关村有137户,876口人。北关村民兵连有基干民兵150人,按照3个生产队划分,分成3个排,3个排长分别姓韩、高、黄。全村的土地都在黄河滩区,出入非常不便。靠近护城堤最北边的人家主人公姓李,叫大成,年方41岁,是村支部书记,家里有已过花甲之年的父母、妻子和5个子女,大儿子李浩云18岁,刚刚高中毕业,正参加队里生产劳动,社员评议记8分工,李大成硬压成7分,最小的是个女儿,才3岁。李大成家是一排北屋五间东二西三用箔障子隔开两个小院的大院子,父母带着2个男孩住东屋,李大成自己住西屋。李大成屋后隔着两排房子就是护城堤,他家恰好位于上坡最底下,堤高两丈余,村民们就好像生活在锅底里,北边是护城堤南边是城墙,出入就爬坡。李大成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庄稼把式,曾经担任过一队的生产队长,李大成退伍回乡,先接替父亲担任队长,再担任村支部书记。李大成家西边挨着蒲城出入北镇的大道,道西的四合小院就是村大队部。

大中午的毒日头下,那些不睡午觉的人们三五成群聚在树荫下,懒洋洋地聊天。没有一时安分的屁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水湾里打扑腾,老师、家长撵了这边,那边又有人下水,捉迷藏的把戏,输的永远是大人。李大成趁早抹黑一遍又一遍地到堤上看黄河,再到地里,扒开玉米皮掐一掐,剥下几粒放到口里嚼一嚼。他在心里默默地祷告,“保佑今年的地瓜、花生、玉米都能颗粒归仓。”

年年汛期,从桃汛到凌汛,大家已经习惯了,往常年份都是这样有条不紊地进行。滩区土地肥沃,只要不漫滩,就有好收成。今年,大家感到许多事和天气一样,都有点犯邪乎,闷热、潮湿不说,还淅淅沥沥不停地下小雨,生产堤上,泥滑泥滑的,跐溜就是一个跟头。

李大成三天两头到公社里去开会,大喇叭里呜呜啦啦地吆喝防汛,吆喝地震预防,让人们提高警惕。初三日傍晚,李大成的父亲就嘱咐他说:“成啊!不能等了,赶快刨地瓜、掰棒子,大水漫滩三五天,今年就得逃荒要饭了。”夜里,李大成随着轮值的第三排民兵上河堤,感觉有些头皮发紧,观察一会,越觉水势、水声与往年有些异样,就急急忙忙再返回村叫上父亲和几个老河工以及各个生产队长一起看黄河。大家就地开会商量,根据公社的讯息,今年有连续的洪峰,恐怕漫滩是跑不了的了。于是,大家决定从明天起,除基干民兵听号令上河堤、守护城堤外,组织老弱妇孺全力抢收庄稼。

初四日一大早,全村齐出动,村小学校也放假,地里收地里分,各家各户大车小辆往家拉。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多数家庭还在提着马灯、打着电棒子往家搬,肩扛人抬,男女老少齐上阵。初五,水位超过警戒线了,基干民兵开始背着钢枪日夜巡堤了。初六,李大成带民兵一排到河堤值班抢险,又参加了公社的现场会,看着书记严肃的表情和亲自坐镇的县委书记,他就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眼看着大水就要漫过河堤了,民兵们就又在堤上再加蒲包。中午,李大成不放心村里的秋收,急忙再返回村里,已经日头大偏西了,他饥肠辘辘,正蹲在院子里吃煮地瓜,就见惠民军分区的抢险队伍浩浩荡荡,跑步穿过蒲城北门直奔河边去了。李大成更感觉到紧张了,就抓起两块地瓜,边走边吃赶到滩地看庄稼收获的如何了。


(滩区群众抢修生产堤)


一队队长是接替李大成的李三军,他兄弟五个排行老三,是李大成的本家叔叔,与李大成的父亲大排行则为老九,45岁,曾参加过县大队,办事雷厉风行。李大成的父亲大排行恰又是老三。一排的韩排长则是刚从部队复员退伍的,兼着副队长,新婚不久,年方26岁,血气方刚,与李三军配合默契,因此,一队的年中决算是最高的。

李大成赶到一队的地瓜地,远远地看到大人小孩刨的刨,拾的拾,有两个妇女怀里还抱着孩子,正碰上队长扶着秤杆高声吆喝:“赵稀罕家,八口,五大三小,人六劳四,358斤。好!”看到李大成来了,李三军把秤杆交给会计,转身问:“你咋过来?有事?迎河埝没事吧?”李大成压低声音、火急火燎地说:“上边说要来洪峰。恐怕要漫滩。千万收好庄稼,万一被水淹了,过年我们就得喝西北风了。”李三军说:“放心吧。再给三天时间,别说地瓜、棒子、花生了,就连地瓜蔓子也给你拉回家!”李大成说:“再使把劲吧,就怕洪峰不给机会。我不放心二队、三队,我得再去看看。”李三军说:“放心吧。浩云干活是把好手。三哥家里分的口粮,我也让侄儿们都帮忙拉回家,丢不了。”李大成说:“我有啥不放心的。”转身又往二队、三队的滩地跑。

到了晚上九点多钟,野外漆黑一片,李大成又被公社通信员紧急叫到河边开会。他打着电棒子,深一脚浅一脚,只见前边的河埝上一串马灯摇曳,电棒子乱晃,人声嘈杂。等他一溜小跑上了河堤,电棒子一照,就见大水几乎和堤顶平了,一个浪头过来,就冲过蒲包,已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候。公社里紧急会议通知各村书记们,上游洪峰今晚后半夜到达北镇,迎河堤是保不住了,让各村退守护村小埝,务必保全村民生命财产安全,又同时命令各村基干民兵服从指挥,退保大堰。部署完毕工作,上级就让各村书记抓紧回村安排工作。


(黄河大坝偎水)


李大成回到村里就把三个队长召集起来商量,一队的秋收最快,仍需一天才能完成,二队、三队都还需要一到两天。李大成再三叮嘱,明天不等天亮就上坡,不管成与不成,都要全部收回家,不能扔在地里。未等到散会,就听得一阵锣响,大家心头一紧,迎河堤失守了!

初七日一大早,天还薄雾蒙蒙,刚透亮,李大成就跑到滩地查看水情。未等到地里,他就倒吸一口冷气。向南一望,一片闪亮,水天一色,天水相连,低洼处的地瓜地地垄里已经进水了,北边的滩地尚好。李大成掉头就往村里跑,招呼各队社员们赶快收庄稼。公社里的通讯员也在村里等着他了,北镇公社命令北关村民兵连的三个排,留下两个守护城堤,调出一个守大堰。李大成咬咬牙,告诉通讯员,北关民兵连调出一排。

中午时分,大水完全漫滩,幸亏一队是先刨花生,再掰棒子和收拾豆子,最后刨地瓜,若最后刨花生,恐怕就来不及了。眼看着地里站不住人了,再下坡就有陷进去的危险了,李大成心疼地看着剩下的小半亩挣扎着露出水面的地瓜,和队长李三军商量,队长带着社员们抓紧收拾工具,互相照顾着,赶紧回家,李大成自己殿后。

傍晚,河滩水深就没了小腿,公社就下令,蒲城四街关和河滩各村百姓不得随便出护城堤和护村堤。北关民兵一排调出守卫北镇大堰,吃喝、住宿全在大堰,由公社统一安排,二排、三排轮流上护城堤,服从公社指挥部的指挥,李大成心挂四处,担心一排的吃喝,担心二排、三排守护的护城堤,心疼二队、三队扔在坡里的地瓜、花生,更担心村里老少爷们的安全,坐镇村里像热锅上的蚂蚁。李大成就想,“我还不如参加抢险队呢!起码不用心挂八处,到处操心!”

告急的电话一遍又一遍,水位是只涨不落。一个晚上,李大成在大队部听到的都是坏消息,水又涨了,又涨了,又涨了!初八日就是阳历9月1日了,滩区所有道路全部中断,孤零零的几个高台村子漂浮在水里,像海岛。滩地里的树木和没有收割的玉米棵,使劲地露着头。公社命令各村的船只统一调度,命令北关的9只小船连人带马通归公社指挥。

李大成爬上护城堤,北边是一里外的北镇大堰,军分区、民兵抢险队宛在眼前,有人拿着喇叭互相喊话。中间的水,已经到了护城堤半截了。李大成检查着本村民兵连负责守卫的500米大堤,反复叮嘱高排长、黄排长,又与二队、三队两个队长反复斟酌,将年富力强的普通民兵补充到基干民兵里,再从一队也抽调20人分别补充到两个排,儿子李浩云也参加基干民兵队,当突击队员、抢险队员。

一连五天,村民们都是整装待命,剩下的劳动力不许离开大队部、小队部。老弱妇孺也都静悄悄的,特别是孩子们,仿佛预感到大人的紧张,不吵不闹,连大街上的狗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人们哪里也去不了,都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必须外出的,都由大队统一调船。大队与公社的联系,也都有专门的船只联系。八月十一日,滨县黄河防汛抢险指挥部成立,由县委和县武装部、河务部门的主要领导组成,实行军事管制,统一指挥、调度所有人财物。

闷热、潮湿,紧张不安的气氛笼罩着全村,夜里,人们既防地震又防洪水,多数在院子里搭个棚子睡觉。民兵和青壮年一律上堤驻守,不得回家。老弱妇孺趁此机会在家里收拾秋收回来的地瓜、棒子、花生,有些耐不住的就偷偷上堤看洪水,回来就绘声绘色说:“吓死人嘞!水快涨到堰顶嘞!男人们都光着腚嘞!怕是守不住嘞!”立即就有人喊:“呸,呸,呸!净说瞎话!解放军在呢!县里大干部都在堰上呢!”还有人就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伟大领袖毛主席看着呢!共产党不许撇下老百姓。胡囔囔啥呢!”

八月十二日夜间,李大成刚在大队部坐着打迷糊,一阵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了。他一个激灵,顺手抓起电话,就听到里面急切、严肃地说:“叫书记李大成来,我是公社防汛指挥部的。”李大成急忙说:“我是李大成。”就听里边说:“传达指挥部命令:命令你村务必于7日零时全部撤出,不得有误!请复述一遍!”李大成复述后,里边又强调说:“李书记,蒲城护城堤怕是保不住了。一定把社员们全部、安全地撤出来。所有船只,公社里统一安排,明天上午11点开始撤离。请一定组织好社员们,有序撤离。”李大成心下震惊不已,愣了一下,瞬间回过神来,立即告诉身边的武装民兵,嘱咐如此如此。


(生产坝被毁)


当晚,皓月当空,难得的晴朗,全村也灯火通明,各家各户开始彻夜整理行装,被褥打包,粮食装袋。李大成怕社员们掉以轻心,就挨家挨户苦口婆心地动员。后半夜回家时,两条腿几乎是拖拉着的,身体发软,跟媳妇说了声明早早点叫醒他,就一头倒在床上就睡过去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李大成就听到父亲的声音,睁眼一看,模模糊糊的父亲的身影站在床头,四周尚朦胧一片。他浑身散了架似的疼痛,一动不愿动,就听父亲说:“快起来,到护城埝上去。人挤人的,千万别乱了套,万一伤了人,可了不得。”听到这里,李大成不知道哪里来的劲,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抓起汗衫就往大队部跑。

李大成召集起三个队长开会,决定按照三二一的顺序撤离,先人后物、先老弱妇孺后青壮民兵,他自己带一个民兵亲自坐镇渡口,不许抢,不许乱,各队队长安排好自己的人,不许撂下一人,不许要财不要命。李大成自己是一队,最后撤离,李三军队长又率先表态支持,不用商量,更不用争论,立马形成意见。大家立即分头行动,李大成就赶往护城堤上,等待公社的船只。

李大成站在大堤上,心情沉重,四面一望都是滚滚洪水,激流中偶尔夹着树枝翻滚,让人不觉胆战心惊。河水离城堤不足三尺了,一个浪头过来,浪花就能溅到堤顶上,这是李大成第一次看到这么高的洪峰,而且听指挥部的信息说,今晚上,第五次、第六次洪峰要同时到达,他更感到害怕。民兵们在大堤上来回巡逻,已经在大堤上加了一层蒲包了,民兵们仍然不停地从堤下往上抬蒲包、麻袋,个个汗流浃背。眼看着从北镇大堰处来往的船只,都绕过北关往南去了,一船一船的人、粮食,甚至还拉着猪,都到对面去了,李大成是心里焦急,脸上不能有丝毫的慌乱表情。眼看着别的村庄撤离,而自己村庄的老少爷们也肩扛手提,扶老携幼拥挤在堤顶,一直挤到大堰底下。他跑来跑去,跑上跑下,与队长们拼命地吆喝,“三队的老人孩子们往前来!”“一队的老人孩子们先等等!大家都能上船,别挤!”“黄大爷,小心!”“张二婶子,慢点!”嗓子都变调了,嘴上全是燎泡。不到11点,就听对岸大堰有人吆喝,李大成听得真切,“北关村的,开始上船啦!”不一会,那些曾绕过北关的船只直奔北关而来了。每一只船上都有一个指挥部的人员,左胳膊上带着红袖箍,既划船也负责指挥。

第一艘船横过来靠在堤上,长长的木板一头搭在船上,一头搭在堤上。李大成指挥着三队的老人孩子们开始登船,摇摇晃晃的木板不稳定,李大成就下堤,站在堤岸上,将社员们一个一个扶过去。从下午开始,本村的和公社的民兵也全力帮助社员登船。

日落时分,全村的老弱妇孺和个别青壮年、粮食等贵重物品,全部到达对岸了,听指挥部的人员说,社员们被安置在高家村里,分散住在各家各户,公社里还每人给发了两个月饼。粮食等贵重物品则集中安放在高家村的大队部。李大成听到老少爷们都安全了,当然也包括自己的父母和孩子们,他如释重负,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望着一轮初升的月亮,抖擞起精神,他又与基干民兵们再一遍挨家挨户地叫门,进屋检查,确保不漏一人。

晚上十点,水位快上涨到护城堤顶了,地委的命令又来了,所有人员十二点前必须撤离!借着月色,基干民兵也开始陆续撤离了。李大成回过身,俯视着大堤下的家,只觉得鼻子发酸,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他坚持最后一个上船,到达北镇大堰时,还不到十二点。他看到大水离大堰顶也只有三尺,大堰上的解放军战士和民兵也在大堰顶上加铺了蒲包。他不肯下堰,和基干民兵一起坚守大堰。

两个多小时后,三发红色信号弹从北镇大堰处腾空而起。李大成一愣,急忙向自己的村庄处看去,只见一片白雾直冲上空,随后慢慢消失。他知道,蒲城灌水了,自己的家没了。

扒着门缝看历史。中国共产党的群众政策是任何历史朝代不可比的。人民生命安全至上的故事在滨州不可胜举。代表性的案例就是蒲城淹没事件。1976年9月7日2时30分,蒲台故城被黄河倒灌,千年古城顿成泽国。就在两个小时前,中共惠民地委、滨县县委已经组织所有群众安全撤离,群众无一伤亡,堪称惊天地泣鬼神。我只恨自己才力不够,写不出优美的故事。

扒着门缝看历史。书写历史的人需要在真实的基础上虚构,用小切口反映大主题,用生动的语言表现主人公,就像史学前辈司马迁那样。我曾经讲过故事,当年,项羽被围,中军大帐中,司马迁描述他高唱《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我认为,这是历史学者学习的榜样。这篇文章,水灌蒲台城,基本史实都是准确的,而人物都是虚构的。蒲城北关本来就是北关,就是蒲台县城的北门外,不复杂。清朝末年,修了护城埝后,北关居民陆续迁移到护城埝上。为了写作,我将北关仍然安排在护城埝下。这里所写的关于北关的所有故事、人物都是我根据史料虚构的,这只是文学创作。很遗憾,我水平不够,反映不出英雄的人民的英雄的事迹。



侯玉杰

2020年8月6日夜10时


连续的雨,难道是巧合?雨中写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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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光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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