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土地情结
刘晓梅
“这绿化带虽然有空隙，物业要求不能随便占用，咱当然要守规矩……”父亲边走边自言自语。搬到这个小区二楼居住以后，父亲成了一个没有土地的人，我感觉他内心深处有一丝孤独驻留。
在此之前他住的一楼有一个微型的院子，他在墙根处开辟了巴掌大一块地，这块地和勤劳的父亲一样一年四季几乎从不闲着，即使冬天，它也呵护着一大堆葱晒着太阳，一直陪伴父亲到春节前后。
可别小看这块缩微的长方形土地，父亲像个有经验的老农，有计划地浇水，施肥，根据时令撒下种子。那些种子从不懈怠，也从不辜负父亲的希望。四周的香菜刚冒出芽儿，特像小草，等小叶儿分开，长出香菜雏形后，看到长得太拥挤了，父亲就把间的苗分给我们姐弟三个，说这是无公害蔬菜，可以做面条做汤放点。父亲种黄瓜和丝瓜最拿手。尤其是丝瓜，虽然那点空间也只能种三两棵，可是因为父亲最擅长搭架子，整个院子都被覆盖，曲曲折折地，一直蜿蜒到窗和另一面院墙，丝瓜藤蔓顺着父亲设计的线路自由行走，像一个听话的孩子，绿色的触手试探着向前，再向前，向高处，再向高处，累了就停下来整理一下思绪，打一个结，一个小丝瓜就乖乖地向下垂着，慢慢积蓄阳光和养分，充实自己的内心
当我们走进小院，看到阳光从丝瓜叶子缝隙里筛出来，投射到地上，一幅光影画随风摇曳。垂下来大大小小的丝瓜顶着一朵倒垂的黄花诱惑着你，一直到深秋时节，供我们姐弟三家吃都绰绰有余。父亲会留着角落里几条丝瓜一直长，留作来年的种子，他把剩下的丝瓜瓤剪成几段给我们分分，就是天然的刷碗工具了。父亲也种茄子和辣椒，它们都很争气，长得像模像样的。
父亲擅长种秋黄瓜。秋风凉，秋阳却还有满满的热情，一根竹竿就可以让秋黄瓜找到依靠，由于土地肥沃，父亲种的黄瓜从不半途而废，颜色比夏季的黄瓜绿得深很多，看到垂下的这几条深绿的黄瓜，我不由得想起朱自清笔下梅雨潭的绿，而这秋黄瓜贮蓄的绿，不仅仅来自土地，阳光，水分，还有和秋风的私语，和季节的抗争，细细的芒刺很清晰地写着什么，一根根在阳光下闪着光，仿佛把秋天的菁华都汲取到自己的身体里，我看得痴痴地，实在不忍心摘下来。父亲看透了我的心思， “摘下来，别的瓜更长得快！” 父亲毫不犹豫，两手变戏法一般把这鲜嫩的绿色尤物递给我，又去松土了。这巴掌大的土地带给父亲收获的幸福和快乐，远远大于其他。他是经营生活的高手，走到哪里都会和土地结缘。
多年前，父亲是个架线工人，他的足迹踏遍了几十里以外的土地。一双铁鞋征服一根根电线杆，把光明输送到一个个村子。他工作的地点大部分在一望无际的土地里，扎根这片土地多年，和这里每一处都有了感情。大学毕业那年我和他骑自行车路过西区，他指着远处的电线杆说，哪几个线杆都是他架的线，言语之间充满了自豪感。我透过一大片一大片玉米地，看着那些线杆与线杆之间的电线，电线上似乎有麻雀逗留，我的眼前浮现出年轻的父亲奔波的身影，那些电线上分明留着他奋斗的青春。
后来他去了离家十里的变电站工作，因为刚处于筹备阶段，很多闲置土地，绿化带也呈荒芜状态。父亲虽然是农民的儿子，可他十九岁就去了部队，所以并没有机会习得种田的技能。只不过勤劳节俭这些优秀品质已经渗入他的血液，眼看着土地荒芜着，他怎么可能坐得住呢？于是他利用空闲时间开始了变电站的垦荒工作。他和同事在绿化带里种豆子，在边角地里种玉米，花生，芝麻，也种棉花。无怪乎休班回来的父亲总是很疲惫的样子，休班时家里那二亩地也需要他张罗，上班时他的自行车不是带着锄头，就是喷药器，总之那时的父亲被家里和单位的土地轮番捆绑着，而劳累的他却乐此不疲。
有一次我跟他去单位收秋，发现玉米大部分已经掰下来送给来变电站调试机器的年轻人了，绿化带里的豆子挤在一起，绿油油的叶子随风摇曳，豆荚鼓鼓的，注满了整个季节的芳华。秋风吹拂，一派丰收的气象。父亲杀芝麻归来，让我帮他铺下包袱靠墙晒，他小心翼翼，怕浪费哪怕是一粒芝麻。父亲让单位每一处闲置土地都物尽其用，办公室门口，是他养的鸡冠花，喇叭花，都是些见到土地就能生长开花的普通品种，它们汲取阳光雨露生长着，以盛开的花朵装点着父亲的生活，让他享受庄稼收获的喜悦，也陪伴他每个忙碌的晨昏。
退休后的父亲搬到西区居住，“没想到来到杜店洼地里住了……”，有次我和妹妹陪父亲散步，父亲喃喃自语道。城市化进程改变了这片土地的面貌，多年前他曾骑自行车每天奔波几十里地来此附近上班，现在母亲去世，离开老家来此居住，他一个人未免伤感。弟弟在附近为他找了个门卫的工作，那个地方就像当年那个变电站一样地广人稀，那些闲置土地让父亲又找回当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感觉。他去赶集买了铁锨、镰刀等工具和肥料，休班时间就去那里把地刨开整平，再把那一小片土地分割成一畦畦豆腐块，改良土壤浇水妥当后才分门别类种植。父亲精心侍弄这些土地，土地也给他丰厚的回报。即使边边角角种植的南瓜，冬瓜等瓜类也长势良好。那些瓜藤随意铺展，曲曲折折爬到哪里就在哪里任性地长出形状各异的瓜。有一次我和妹妹去那里，父亲带我们参观他的“菜园”，角落里突然冒出的瓜着实让我感觉惊艳不已。我们和父亲坐在树下，父亲摘来豆角，割下韭菜，我和妹妹边和他聊天边择取，他提水过来，把菜放进盆里一遍遍洗去尘垢，再把洗菜的水浇回到地里，笤帚一扫，择下的废弃叶也回归田地。多么惬意的田园生活！我也禁不住醉心于此了。
父亲老了，可是他依然钟情土地，就像鸟儿依恋天空，鱼儿离不开水一样。虽然他很想拥有自己的一方菜园，但多年部队生活让他懂得，人不能逾越规则。所以他看着小区绿化带里的花花草草也一样满足，虽然这不是他的杰作。苇岸在他的作品集《大地上的事情》中说，“脱离大地与农村的人享受不到季节，他们的生活再也没有四季给带来的劳逸张弛、起伏舒缓的节奏。他们是有生命的机械人。”土地带给父亲的何只是四季更迭的诗意与收获的愉悦呢？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不曾脱离土地。
有一天，我陪父亲在公园绿地行走，看着园林工人在土地上忙碌，有的除草，有的栽花，他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舒展的笑容，我竟读不出一丝孤独。
